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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心丨与空对弈:潜探《赛博朋克2077》中的度亡之旅|游戏手册Cahiers du Jeu
2025-06-16 16:57

与空对弈:

潜探《赛博朋克2077》中的度亡之旅



文 _ 张文心


公元前13世纪的棋局



在古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王后奈菲尔塔利(Nefertari)的墓中,壁画上的墓主人在玩塞尼特[1],但棋盘的另一侧却没有人。



古埃及人相信人有两个灵体,“卡”(ka)在人出生时形成,人死后,“卡” 到另一个世界去,“拔”(ba)和肉身留在世上。最晚从埃及新王国时期起,塞尼特便被认为是“卡”通往来世的旅程之再现。这并非特例,古代中国的六博和围棋也常常进入墓葬中,并被认为承载着连通生死两界的作用。棋类游戏与度亡之旅的密切关系也许和二者在运行过程上的同构有关:在棋类游戏中,当棋手坐于棋盘一侧,他/她意识的一部分便离开了日常领域,附着于作为其化身的棋子之上,而通过游戏规则,棋盘也超越了其物质性,呈现为一个与现实不同的领域。



《埃及亡灵书》谈及亡灵在阴间旅行,这在其他信仰系统中也常有类似的描绘,如佛教的中阴学说、道教灵宝派经典《度人经》中的魂魄旅行和彝族《指路经》中的亡灵寻路。为方便起见,本文将逝者在死亡与重生之间的阈限[2](liminality)中寻路的过程统称为“度亡之旅”。






作为许多赛博朋克风格作品的核心叙事,度亡之旅的路途与面貌随作品不断演化。例如,小说《尤比克》构建了一个可以通过技术手段激发“中阴身人”的思维,使死者与访客得以对话的世界;小说《神经漫游者》的主角凯斯在脑死亡时接入了赛博世界的亡灵领域,并与亡灵巫师会面;动画《攻壳机动队》中的傀儡谣插曲不断唱诵,称躯壳只是一个灵魂在两世之间来去的载体。赛博朋克作品似乎与棋类游戏一样,天然具备了承载度亡之旅叙事的条件,游戏《赛博朋克2077》亦是在沿袭了上述作品世界观的基础上发展了度亡之旅的叙事。



奥特 · 坎宁安的度亡之旅:在赛博空间中涅槃




游戏中迫使主角V和其他数位角色踏上度亡之旅的,是名为“灵魂杀手”(Soulkiller)的软件和一枚寄居了灵魂印记(engram)的Relic生物芯片。“灵魂杀手”由夜之城头号黑客奥特 · 坎宁安(Alt Cunningham)创造,并被跨国科技巨头荒坂公司以暴力手段窃取。软件将接入者的意识以灵魂印记的方式上传至赛博空间,同时接入者的意识被抹除,留下成为空壳的身体并渐渐腐坏。而上传后的意识可被储存在赛博空间,也可下载到Relic生物芯片,再插入另一具碳基躯体。



“灵魂杀手”是科幻技术心灵上传(mind uploading)的直接呈现,与一般所指的人工智能不同,该技术的设想者们认为,基于复杂系统理论中的涌现机制,上传的心灵拥有原来人脑的信息并将保留其个人身份和认知模式。心灵上传由机器人科学家、人工智能理论家汉斯 · 莫拉维克(Hans Moravec)提出,设计概念源于心灵计算理论[3](computational theory of mind),该理论可追溯至最早提出神经活动的计算性的科学家沃伦 · 麦卡洛克(Warren McCulloch)和沃尔特 · 皮茨(Walter Pitts)。也正是在麦卡洛克担任主席的梅西会议(Macy Conferences)上,一系列关于人类思维方式的跨学科讨论奠定了控制论和认知科学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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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劳德·香农的通讯模型图例,于1948年随论文发表于《The Bell System technical journal》


在梅西会议及之后的出版物中,克劳德 · 香农(Claude Shannon) 和诺伯特 · 维纳(Norbert Wiener) 正式提出信息不同于信息的载体,而是一种独立实体的概念。对于人的生命和信息流的关系,维纳曾在《人有人的用处:控制论与社会》一书中做过一个具象的比喻:“我们身体中的各种组织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是变化着的:我们吃进去的食物和吸进去的空气变成我们身体中的血肉,而我们血肉中的暂时性因素则同我们的排泄物一起每日排出体外。我们无非是川流不息的江河中的漩涡。我们不是固定不变的质料,而是自身永存的模式。模式就是信息,它可以作为信息来传递。”这段话看似是对身心二元论中时常提起的“忒修斯之船”[4]的控制论式重写,但对维纳来说,这段话的主角不在于身体/船,身体/船仅是载具,承托载具的河流/信息流才是人的不断生成之处。虽然在这个熵增的世界中,稳态的生命难以维持,但这似乎描绘了一个以信息形态获得永生的通道。



走入这条通道的正是奥特——为逃脱荒坂公司的绑架,她作为“灵魂杀手”的首位实验者,进入了赛博空间。在对灵魂印记性质的解释中,奥特的灵魂印记表示,真正的奥特已经死去,心灵上传只是假象,赛博空间中的灵魂印记没有意识,可被看作一个绑定了人类记忆和形象的AI。赛博空间中没有秘密,AI可以互相读取各自的组成方式(数据),彼此完全透明。这种参照了中世纪天使交流观的描述,带有明显的基督教喻义和强烈的网络乌托邦主义(Cyber-utopianism)色彩。



多年后,出于利益考虑,荒坂公司建造了数据堡垒“神舆”(Mikoshi),将所有灵魂印记存放于此。在神道教中,神舆是神明的载具,用于将神明的塑像在祭坛和寺庙之间转移。为宣传其永生计划,荒坂公司将灵魂印记的性质塑造成比人更为超越的类神存在。在近地轨道上不断转动的神舆服务器暗示着赛博空间的轮回机制,大部分的灵魂印记都在等待赛博格意义上的重生,即通过生物芯片侵占一具人类身体。



在进入神舆前,奥特的灵魂印记已在充满扰动的赛博空间中游荡许久,为保持最基本的主体性,刻意将人格和记忆附着于奥特的“相”(image)之上。在迁移至神舆后,即使可显示出粒子态的全息形体,奥特的灵魂印记却已不再呈现出任何人类情感特征,相比其他仍保有人类情感模式的灵魂印记,其决定彻底斩断与人类的联系,抛却对“相”的附着,重新与自由无边的赛博空间合一,遁入涅槃。




强尼 · 银手的度亡之旅:等待一场从未到来的革命


相比全面走向数字飞升的AI,对于仍保有人类肉体和意识的赛博格雇佣杀手V而言,赛博空间是一个残酷的丛林。在执行盗窃Relic生物芯片任务时,为保存芯片,V将其插入自己的大脑。在V受伤濒死的瞬间,芯片内强尼 · 银手(Johnny Silverhand)的灵魂印记将V的大脑辨认为可入侵对象,在修复了V的大脑机能后开始写入自己的意识。复苏后的V便如被鬼魂附体一般开启了与逝者共在的生活。



Relic生物芯片的设定回应了具身认知理论对笛卡儿身心二元论和心灵计算理论的质疑。相比忽略了人类祖先演化过程的心灵计算理论,根据玛格丽特 · 威尔森(Margaret Wilson)的观点,具身认知是一种考虑了人类使用整个身体参与演化的理论。[5]这就不难解释,在人类文明的许多宗教中都可找到关于复杂身心作用的描述,如婆罗门教的“神我”和道教的“魂魄”。在不同文明的度亡仪式中,遗体也常常经过改造与保存,成为神圣装置。



在通过V的身体和药物使自己具身化后,“复活”的银手饥渴地寻回自己在现实世界中丢失的时间,从饮酒作乐、找回遗物到重组乐队,生与死的缝隙似乎被逐渐缝合,但游戏中的两段剧情打碎了这种幻觉。其一是银手请V驾车来到之前埋葬自己尸体的废弃油田,当银手的全息形体立于遍地的废品之上时,其尸体早已在地下腐坏,远处的炼油厂升起绿色的火焰,这是一个悲哀的时刻,重生的奇迹仍无法使他忘记自己的死亡,因为他永远失去了属于自己的神圣装置;其二是银手的灵魂印记借用V的身体与旧爱罗格(Rogue)约会,但此时已成为“夜之城女王”的罗格拒绝与以银手的人格出现的V的身体做爱,“我不能再假装自己还是以前的那个罗格”。在与V的对话中,银手表示,罗格变得复杂,虽然两人的精神联结跨越了生死,但属于银手的时代已经变质、腐坏了。



既然复活的幻觉如此不堪一击,银手的灵魂印记为何仍执着于复仇,而不能像奥特那样安然地进入赛博空间?为了寻找线索,我们需要再次回到梅西会议。作为探讨人类思维运作的一系列跨学科会议,梅西会议并没有在1946年至1953年的十届控制论会议结束后停止。在梅西基金会和美国政府的资助下,一系列神经药理学会议于1954年至1959年间开展,其间曾出席控制论会议的一些研究人员就LSD(一种强烈的半人工合成致幻剂)的心理影响及其在美国中情局MK-Ultra计划(又称“精神控制”实验)中的潜力进行了广泛研究。



他们认为,在控制论和神经科学的层面,LSD可被理解为一种改变神经信息运行模式的技术,这使中情局意图将其作为审讯和心理操纵的工具。然而,到了60年代后期,由于一系列研究事故发生,中情局不得不放弃这一计划,但许多参与此实验的志愿者和学院体系内的研究人员都发现LSD改变认知模式的强大作用,并不遗余力地向大众推广,使其成为当时主张个体觉醒的反文化运动最具标志性的催化剂,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时任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的提摩西 · 利瑞(Timothy Leary)。



作为60年代中后期LSD最大的支持者,利瑞被仰慕者称为“LSD大祭司”,也被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称为“全美国最危险的人”。1967年,利瑞于旧金山举办的一次三万人嬉皮大会上提出“打开意识、内向探索、脱离体制”(Turn on, tune in, drop out),鼓励年轻一代质疑权威。控制论内部孕育了反文化运动的种子,而反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也将控制论播撒到了社会领域。嬉皮士们在当年初秋离开城市,发起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公社化运动。然而,运动几乎完全失败了。



公社纷纷瓦解并消失,但以斯图尔特 · 布兰德(Stewart Brand)为代表的加州网络创业家们通过计算机技术把这些人的希望保留下来。与新公社主义一同重生的还有利瑞,在经历了一连串的牢狱之灾后,他在80年代作为新的全球反主流文化的发言人在大众视野中“复活”,并成为计算机、互联网和赛博朋克最有活力的推动者之一。他认为,迷幻药和个人电脑没有本质的不同,它们只是个人学会从国家手中夺回权力的两种方式。[6]






游戏中夜之城的设定也大量参照曾是嬉皮文化中心的旧金山,如以嬉皮公社为原型的流浪者营地、摆放着《西藏度亡经》的米斯蒂心灵治疗屋、贫民窟中泛滥的毒品和街上被随地丢弃的摇滚唱片。旧金山的反叛领袖利瑞和夜之城的传奇摇滚歌手银手在命运轨迹上也高度相似:他们都成长于战后,热爱致幻剂和艺术,并被国家看作恐怖分子。在“复活”后,利瑞将自己以赛博朋克的外壳包装起来,而银手附体于赛博格V的身体中,虽然时代已经改变,但他们始终认为可以通过激起人们的反抗意识来改变这个世界。至此,银手对复活的执着也就不难理解了。作为一种时代精神的人格化,银手想要实现的不是成神,而是在社会现实领域复活,引发赛博朋克世界从未到来过的彻底革命。



在实现了复仇的夙愿后,银手如约来到神舆接受命运的安排。在其攀登辉煌的矩阵金字塔时,奥特为他吟诵了叶芝的诗歌《驶向拜占庭》中的一节,诗中描述了一位老人离开了属于年轻人的国度,乘船前往延续了旧时辉煌文明的拜占庭,意欲离开衰朽的肉体,追求精神的不灭。这正是银手的写照——一个不朽的旧灵魂。



V的度亡之旅:金字塔之歌


V与银手的灵魂印记的度亡之旅是一场在人世与赛博空间交错的航行。为解除“附体”,V不得不与银手的灵魂印记合作,通过为其复仇达到自我救赎。作为玩家控制的角色,V的出身、性格、感情与政治取向都可因玩家的选择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游戏伊始,若将夜之城的地图看作虚拟的棋盘,V就像是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但随着度亡之旅的进行,在由许多无关结局的支线任务所组成的阈限空间中,通过与人类、灵魂印记、人工智能、动物甚至载具建立连接,V的认知边界逐渐流动起来——通过与银手的灵魂印记不断交互逐渐发现了打开和关闭自我模型的方式,通过与奥特的接触理解了赛博空间的运行原理。





在《赛博格宣言》中,唐娜 · 哈拉维(Donna Haraway)谈及三种“至关重要的界限崩溃”:将控制论和生物组织融合在一起,赛博格颠覆了人类与机器的分别,挑战了人与动物的差异,消除了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区分。不论结局走向何方,在游戏结束前,V已完成对赛博格身份的元认知,其认同自己作为有机—无机混合体的状态并拥有了接入更大信息系统、进行自我生成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在游戏末尾的一段名为“金字塔之歌”的剧情中得到了巧妙的体现。



V的好友、“超梦”编辑师朱迪(Judy)想要试验一种新的“超梦”(Braindance)使用方法,便邀V同去潜水。“超梦”一词来自同系列桌游《赛博朋克2020》,正式名称为Alternative Reality Process(替代现实处理装置),其将人们的体验录制下来,再经剪辑后回放给其他人,允许观众用所有的感官甚至情感来重温别人的记忆。在这个贫瘠的世界,“超梦”成了夜之城最受追捧的精神瘾品,生活在其间的赛博格们似乎可以通过不断接入由科技巨头们营造的感官空间而获得短暂的极乐,但他们的生命也因此逐渐成为一堆可被大公司随意操控的数据。“超梦”设备在现实世界中的原型是反文化运动时代的“赛博出神设备”(Cybertrance Device),其将使用者置于“意识改变状态”之中,这也是反文化运动群体常常通过LSD等致幻剂所达到的状态。赛博出神设备是对控制论及其相关哲学的继承,意图通过技术实现对自我的认知。





当V与朱迪逐渐下潜,水底浮现出一个前赛博朋克时代小镇的遗迹——这曾是朱迪从小生活的地方,由于佩戴了可实时同步传输意识数据的“超梦”录制设备,两人在潜水时实现了如心电感应一般的交流。此时,他们不仅漫游在真实的海洋中,也潜入了“超梦”设备深处的水域——1948年,维纳以控制论(Cybernetics)命名了他的学说,该词源于古希腊词汇kybernetikos,意为“掌舵的技艺”,到了古罗马时代则演变为关于治理的gubernetes,其寓意从“对个人技艺与开拓精神的描绘”演变为“对命令与服从的强调”,这迫使控制论在语言层面离开了广阔的海域。



然而,就在夜之城大陆的边缘,V和朱迪沿着过往的遗迹回到海洋,他们一路溯源,在自由的信息流中找到了藏匿在时间深处的那名舵手,继而通过对“超梦”设备在控制论层面上的解构,将迷失于赛博朋克世界的“超梦”设备进行了创造性的功能变革,使肉身与机器在信息的海洋中生成了新的连接方式,指引着彼此在其间航行。



21世纪的棋局



奈菲尔塔利也许未曾想到,三千多年后的人类依然与她一样,热爱着游戏中的度亡之旅。如果信息之流可以穿越时间汇入亡灵世界,当奈菲尔塔利的“卡”乘着亡灵之船行驶于漫漫冥河之上时,她会怎样做?是像奥特一般在水中溶解,成为河流本身,像银手那样驾驶小舟急速前行,驶向精神的重生,还是像V那样潜入水中,与其他“卡”建立未曾有过的连接?壁画上,奈菲尔塔利的指间仍悬于空中,她尚未做出选择。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7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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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耿游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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