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叶
「我们都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无家可归”之人,我们已经失去了人原本应该生存的那个世界,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关进尼采所说的“兽栏”,怀揣着单一的梦想,困在一个天地隐匿、诸神逃离、万物被掠夺的“虚假世界”之中」
用艺术作品来为我们身处的世界塑型,是一项艰难的工作。
被人类自身制造出来的控制系统牢牢束缚住的、被单一的利益驱动而疲于奔命的、看起来井然有序却让人窒息的、极度繁忙却又无比虚无的现实生活,本身就具备了将人逼入绝境的魔力,可能只有执着于探究现实生活本质的艺术家才会竭尽全力地去表现这个早已习以为常的控制系统,试图揭示隐藏在现实世界深处的那个强大且疯狂的驱动力。高磊就是一位为世界塑型的艺术家。
我们早已经主动地从世界——海德格尔所说的天地人神和谐共在的世界——离异出来,凭借人的“创造性”而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我们感受不到世界的存在了,将它视作无形的、不可知且无法概括的混沌世界。也恰恰因为其无形、不可知且无法概括,现代社会强大的权力系统轻而易举地用一个精确的、可量化的、有坚固价值观的人造世界将其完全覆盖,而所有人也理所当然地完全忽视它的存在。
我们都是海德格尔意义上的“无家可归”之人,我们已经失去了人原本应该生存的那个世界,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关进尼采所说的“兽栏”,怀揣着单一的梦想,困在一个天地隐匿、诸神逃离、万物被掠夺的“虚假世界”之中。在我看来,身为艺术家的高磊努力尝试的就是要通过自己的艺术创作,让这个隐而不显的“虚假世界”显现于世人的面前,让人得以看清现实的处境,并主动探寻属于自己的出路。
高磊将这个真实存在的“虚假世界”命名为“他山”。他在香格纳画廊的个展“他山”整体上的表现非常的安静。所有的一切都堂堂正正地展示在那里,但我们却能够从安静中深切地体味到某种浓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压力。
进入展厅,便俨然置身于一个高度现代性社会的圣殿之中。展厅正中央处,一片由六角地砖铺就的地板仿佛在空间中划定一个结界,庄严且神圣,中央处是由六组六角地砖堆叠而成的“供台”,“供台”上方悬挂这一双琉璃材质制成的手,一边是是西藏密宗佛像的斯克印手势,另一边则是西方重金属摇滚乐常用的金属礼手势。一边象征了某种创造梦境构建精神偶像而否定混沌流变的本能,另一边则象征了某种沉醉于极度复杂的生命体验、肯定混沌流变并努力承受真实生命的本能。两种本能相互碰撞融合而成的整体的生命存在,经过这双琉璃之手把握的那把薄薄的、似乎象征着现代权力系统构建出来的行为准则的锯片,生命的精神便开始受到悬挂于锯片两端的法铃的引导与限制,原本鲜活灵动的生命存在被关进了一节狭小的缆车之中,顺从地戴上了马镫与马铃。人从此不再是目的,而被异化成用于达成对世界、对人类自身进行彻底控制的工具。人这个概念在这个系统的作用下已经彻底改变。
再来看那个由六角地砖铺就的地板,俨然就是现代社会构建出来的用于抓住我们称之为“自然世界”的技术之网、理论之网、规则之网。在这坚固的网络之上,供奉的那个装置,正是控制着整个人类世界以及每一个个体的异化之神。
这是高磊的装置作品《模型训练》。这无疑是一个让人意味深长的标题。人类生存的那个真实的自然世界归根到底是一个无法定型、没有起点也无终点、没有价值、目标、理论、规则、秩序也没有任何意义的世界,是一切皆无的存在。然而,人类终究是无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当人类拥有了自我的意识,人就不再是一个纯粹与世界相连的生命体,不再和其他动植物一样被动地生存在那个真实世界之中,人类必须对这个虚无的世界进行规训,当然也必须对作为自然生命体的人本身进行规训。我们必须创造和虚构出一个适合或者说我们以为适合自己生存的世界来。也就是说,我们必须生活在一个有确定模型规范的世界里,我们不仅需要价值、目标、也需要理论、规则、秩序,当然更需要有一个可见的、如巨石一般的意义来驱使我们像西西弗斯一般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地去工作。我们从来没有放弃对世界以及我们自身进行残酷的模型训练。
高磊的注射绘画系列《他山》尝试模仿哥特式玻璃彩窗的圣像框架结构,以一种仪式化的方式,描绘出这个虚拟世界与我们之间的关系,描绘出这个异化之神为我们制定的生存法则,也描绘出现代社会中人类命运的无奈与绝望。
为了生存,人类控制/虚构出了时间,设置了年月日时分秒,构想出以七天为一轮回的星期,并根据这个时间划分来安排每个人的工作与生活。生命与活动便如同那两支弹簧秤一般,被纳入到这个人造的量化系统之中。相应的,我们身处的那个虚无的真实世界也被纳入到这个系统之中。于是,一个带着刻度的世界从虚无中浮现出来。
只要看到《他山》系列的第二幅作品,估计马上就会想起画廊玻璃门上那两排如同核酸双链分子所形成的结构一般的“山体”图像。这两列平行的“山体”由这幅作品描绘的储蓄罐式的阶梯构成。从中我们仿佛看到了现代人在金钱的诱惑下,如西西弗斯一般,在这山体中循环往复的奔走。另一方面,这种异形的双螺旋结构则好像在告诉我们,权力、资本与技术共同构建出来的这套控制系统已经深刻地镌刻在人类文化精神的基因之中,时时刻刻都在控制着我们,左右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于是,我们就有了终极的奋斗目标,就像散见于这个展览各个部分的钱币所提示的,作为最有效的量化工具的金钱成为了悬置在所有人头上最重要的意义。
一旦接受了这样的生命逻辑,适合人类生存的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的平衡关系便坍塌了,人完全成为供养异化之神的饲料,再也回不到那个真实的自然世界。在异化之神的运作下,人引以为傲的创造性却反过来成为了人的桎梏,一如京特·安德斯所提出的“普罗米修斯的羞愧”——“普罗米修斯(人)经历了一场真正辩证的反复,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胜利太辉煌了,以至于他现在面对着自己的杰作,不得不开始抛弃他那些在上个世纪还被视作理所当然的骄傲。代替这种骄傲的只是自卑感和一副可怜相,今天普罗米修斯只是他自己创造的机器乐园里的一个侏儒,他只会顿足捶胸地自问:‘我算什么?’”。我们已经在虚构世界的飞速发展中放逐自己,抛弃了自己的“家园”。我们习惯于将自己当成一件产品,习惯于用产品的标准来衡量自己。
权力、资本与技术共同构建的控制系统为了实现更为完美彻底的控制,会不断地缩小控制之网的网眼,直至这个网络成为一个如集装箱一般的绝对封闭的世界。脆弱的个体生命被挂在无形的吊钩上悬置于那个虚构世界中,也被悬置于生命意义的真空中。身体与精神都被套上了镣铐,永远无法获得自由。即便能够获得些许闲暇时光让人稍作修养,我们当然可以去溜冰去游玩,也可以品尝芝士享受美食,但这也只不过是一种带着锁链的“劳动力再生产”,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可能在这个控制系统的规训下,我们早就已经不知道自由为何物了。
所谓“他山”,指的大概就是这种被彻底异化了的虚构世界吧。这个虚构世界之于人类而言,无疑是具有双重性的。一方面为人类生活提供各种价值、目标、理论、规则、秩序与意义,让人在虚无的处境中获得生存的动力与精神支柱,另一方面作为一种彻底控制一切的权力系统,时刻监制、引导、左右着人类生命。一如高磊的作品《虎》所描绘的,既是实用的工具也是如虎爪一般的伤人利器。抑或如作品《教皇》所提示的,作为一种维持日常生活正常运转的服务系统,它就像那下水管道一样在隐秘之处支撑着人们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它又是掌控整个人类社会运行、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教皇”。
这样的双重性,让我们很难恰当地把握使用与受控的平衡关系,总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落入异化的陷阱。设置于展厅一角的装置作品《东西》,通过羊角、碎石、不锈钢链条与层层叠加的水泥砖块构成了一尊威严而悲怆的纪念碑,似乎在警醒人们,不要走向异化的深渊,成为卡夫卡笔下那些在中国建造万里长城的工匠,只是搬运砖石的工具,根本无法看清自己面对的存在的“真相”,无法把握这个宏伟工程的全貌,也无法理解自己行为背后的意义,更不用说对自身存在的理解了,整个生命就只剩下废墟一样的荒诞。感情与行为、知识与良知、心灵与机器彻底发生了分离,我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都已经跟不上虚构世界毫无节制地扩张与发展。
这就是柏拉图的洞穴。所有人被束缚于其中,只能将各种媒介、广告投射出来的认为制造的需求与目标视为唯一的真相,从而确立自己的存在。或许,真的有人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凭借自己的能力挣脱束缚,发现照进洞穴的一丝亮光,并带领人们沿着光芒走出洞穴,寻找被遮蔽掩盖的真实世界。
设置在画廊入口右手边的作品《他们T&M》就是为我们呈现这样的可能性。两台并置的无线电对话机象征着两位被称为无线电通讯之父的科学家——特斯拉与马可尼。插在对讲机上的针灸针则象征着他们之间围绕无线电专利而张开的斗争。不管怎么样,他们的发明都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至少如果没有他们发明无线电通讯,那么今天几乎与所有人的生活都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移动互联网可能就不会存在。而互联网大概就是人类为了走出洞穴而构建出来的一个平行宇宙。
《他们T&M》将我们引向香格纳苏河所在的这幢建于1930年的中国实业银行仓库的顶层天台。或许在那里真的能够发现那个一直被遮蔽掩盖的真实世界,就像我们曾经一度以为互联网能够成为我们抵达真实世界的一条有效路径,或者可以让所有人自由自在地构建出一个真实的世界。
跨出顶层天台的那扇铁门,迎接我们的是一张由巨大的军用降落伞构成的平面网络,这是另一件装置作品《他山Beyond the Cave》。放置在网络正中央的花岗岩石墩顶上赫然插入了一把十字型的汽车扳手,石墩表面则嵌入了两枚意大利发行的纪念马可尼诞辰的纪念币。原来这同样是一个被异化之神宣示过主权的世界。于是,这幢楼的历史身份也再次被唤醒,成为了一尊巨大的控制之神。遍布在头顶上的链条上,我们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异化系统——斯克印手势、金属礼手势、象征着现代权力系统构建出来的行为准则的锯片、对人进行引导与限制的法铃、对人发号施令的马铃、将人困于其中的缆车车厢以及让人暂时把握住自己的公交扶手。二楼圣殿中供奉的异化之神在这里已经化整为零地分散到各处,更为隐蔽更难以发觉,但却更加有效的掌控着这个世界中的一切。
借用高磊自己的话说:“从模拟信号到数字信号,到现在4G、5G、6G,这整个城市的天空,所有的空气里都弥散着这些信号,建构的这个洞穴的编码。而且这个洞穴更加的庞大、巨大,也是一种数字化编辑的世界的一个模型。”如果我们依然盲目地接受现代社会控制系统给出的各种价值、目标、理论、规则、秩序与意义,依然将追求利益最大化作为生命最重要的动力,那么我们只不过从一个利用现实材料构建出来的虚构世界,进入到一个完全用数字信息制造出来的仿真甚至超真实的虚拟世界,只不过从一个原始物质性洞穴进入到一个用技术编码制造出来的终极资本洞穴。
不过,需要强调的是,整个展览高磊并不打算对这个彻底控制着一切的虚构世界进行全面否定式的批判。相信高磊一定非常清楚这个虚构世界内在的双重性——一方面为所有人的生活提供支持与保障,另一方面利用各种手段力图控制所有人的生活,彻底的否定不过是从一种虚无走向另一个虚无,在毁灭系统的同时也同样会毁灭人类社会正常的生活。
正如他所说的,“这个洞穴是更加的庞大巨大,也是一种数字化编辑的世界的一个模型。空中飘的这三部分,一部分是佛像的手,包括摇滚的偶像的手,到缆车和公交扶手,还有一个是马镫和马铃。我把这三部分肢解掉,抛到了三个不同的维度上,一个代表了神像或者偶像,一部分是普通的人群,还有一个是动物的一种被规训的符号。最后在楼顶上变成了被数字编辑的三个不同的框架。……其实,人们每天握的这个被控制的东西,上面其实就带有山的符号,只不过他们一直没有去把它想象成一个可以解放他们的山。”换言之,每个人的救赎之道其实始终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故而,他运用自己从日常生活经验中生发出来的符号系统对这个系统进行建模,让隐藏在现实世界深处的那个强大且疯狂的控制系统能够经由这些象征性的作品清晰地、如实地显现出来,让我们意识到人的异化是建立在我们主动让渡权利、过渡滥用技术、盲目抛弃自我的基础上,让人能够借助他构筑的这个艺术性模型在现实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让“无家可归之人”能够找到自己的“归家之路”。也就是说,在这个虚构世界的双重性之中,依然存在着能够让光芒照进洞穴的缝隙,存在着某种隐秘的平衡点。之所以要用艺术的方式为这个世界塑型,或许就是让我们能够从中找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平衡点,不至于在过渡发展的虚构世界中被异化。只要看清权力系统构建出来的模型,我们就有可能通过权力系统提供的支持来维持适合自己的恰当的生活,拒绝虚构世界投射出来的幻象,找到内在真实的自我,构建处属于自己的价值、目标、理论、规则、秩序与意义。这时候,我们便不再是“无家可归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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