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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与事件

关于刘晓辉的绘画 作者: 汪民安 2018

两年前,刘晓辉画了一个女人的背影。一个夏天的妇女,白衣、黑裙、短发、高跟鞋、裸露的手臂和小腿。她没有面孔和表情,这使得人们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的内心深处。或者说,最深处的地方是背影,但背影完全是形式化的,这个由背影构成的身体由不同的线条勾勒而成。她处在画面的正中间,被画框所定位;反过来,它也给画框定位。身体和画框相互定位。她的身体由线条勾勒而成,这些线条勾勒出一个稳定的身体、确切的身体;另一方面,这些线条以画框作为参照,它们和画框保持一个均衡的距离。它同时束缚在身体的构架和画框的构架之中。每条线因此被严格地组织,以至于身体成为一个线所构筑的空间,身体被线所标识。在身体边沿线的内部,只有平静的色块、黑白色块,没有起伏、没有肉、没有沟壑、没有褶皱。这些色块是平的空间,或者说,是空的空间,它们被界线所严格地包围。绘画全部交给了这些身体边沿的小心翼翼之线、这些被严谨编码的线。也可以说,这些线包裹着和顺应着身体,不敢越雷池半步。线和线彼此之间也呼应、链接、闭合,线上的每个点服从于线的大局和方向。或者说,每个点都符合整条线的意义,每个点都是可以预期的,符合线对身体的缝合预期。

因此,线没有溢出、截断和绽开。正是这纯净之线、这黑白之线、这完整之线、这匀速和平稳之线,排除了杂质,既是形式上的杂质,也是生命的杂质。哪怕只有女人的背影,她好像也一尘不染;但是她在画面上也是封闭的、孤独的、被隔离的、孑然一身的,它同外在世界分割开来,如同线的分割特征一样。可以说,这就是分割之线:“凡严格的分割,凡有严格分割的线,都包含一个特定的平面。它关系到形式以及形式的发展、主体以及主体的形成。”正是线条切割了这个女人和周围的联系。这是个封闭的女人,她占据着一个唯一空间。她在向画面深处眺望和行走,但是,她没有外界,她走不出界线。她有一种封闭的纯洁性,白衣和黑裙巩固了这一纯洁性。线条封闭了身体,线条沿着单一性在旋转,沿着身体的结构在旋转。这封闭之线上没有特异点、没有闪光点、没有转折点和意外点。它服从色块的要求、服从人物的要求,人物在这样的线条的密封状态被装饰、被封闭、被完善。

但是,很快,刘晓辉放弃了这种切割之线的封闭性以及封闭性导致的纯粹性。或许他难以忍受这种困住女人身体的封闭线条,他开始画两个男人或者三个男人了。他们似乎在脱掉裤子,就像运动员上场前准备脱掉外套、就像一个准备游泳的人脱掉外套一样——反正他在脱衣服,扭曲着身体、大腿盘起、身体弯曲。这是身体大幅度的转折,但是,并没有空间上的前进或后退。他们被限定在一个画框中,也限定在一个镜子面前。正是镜子,让他分裂成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个人在镜子中反射成自我的另一个镜像。镜子的边框有时同画框相符合,边框和画框共享一条线。镜前人物和镜像有时候也交叉,或者小范围地重叠。一个人和他/她的镜像、真实的人和镜中人,尽管还是由清晰的线条构成,但两个人在大幅度地运动,这种镜像中的人在彼此地撕扯和嬉笑。这些线条因为镜子而对偶、而说话,但是,也因为镜子而矛盾、而错位;它们因为镜子而分割,也因为镜子而连接;因为镜子而结域,也因为镜子而解域。不同的人的线条由此而产生分叉,但不是彻底的分叉、彻底的断裂,而是有限的断裂、有联系的分叉、呼应的分叉。两个图像在亲密地争斗,线条正是因这亲密争斗、因这分叉的联系,而产生一种不确定的节奏。有时候非常迅捷、流畅,像是在滑行;有时候有一个出其不意的拐弯,或者,一个停顿、一个错位、一个休止;线和线有时候在砥砺、在争辩。正是运动让不同的线彼此既连接又分离。线和线开始交叉,线和线彼此勾连,一种穿越镜子的勾连、一种分离式的勾连。线因为镜子产生复线、产生线的阴影。线和线在挑逗、在嬉戏、在对照、在严格地比试,它们似乎都想战胜或者比划另一个相似之线。

我们看到,这个系列的线条完全不同于单个女人的线条。相对于那个白衣女人的确定封闭之线而言,镜像人的线是分叉的、拐弯的、复线的或者多线的。它是复线的双人舞,是复线的彼此引诱。它们既不和镜框也不和画框维持一种僵硬的关系,它们也不确保身体的稳定关系。线条有时候消失在身体的边缘,有时候融入和消失在另一个身体之中(一个头有两个身体)。身体边线、镜框线、画框线彼此切割、渗透、交叉。

不过,刘晓辉很快对这种线和线之间的渗透和对偶游戏厌倦了。或者说,他要将流畅之线切断、否定。现在,他将镜中人物和镜前人物置于一种矛盾状态。他们并不相互映射:一个人物是由线条勾勒而成,而另一个人物则由色块填充而成。他们并不完全处在对偶状态——也正是这种不完全的对偶性,使得镜子的存在感被消减,仿佛不存在镜子。刘晓辉现在也放弃了镜子,他清除了画面中的镜子存在。他在画布上画出不同的人物,他们依然像是在脱衣服,依然保持运动状态。但是,色块涌现、线条撕裂、身体破碎、画面凌乱。正是这意外的色块、这随处可见的色块、这毫无规律和章法的色块,打破了线条的必然性、打破了画面本身的稳定性和必然性。

这些纷乱的色块,为什么出现在此?显然,这不是超现实主义的梦境,不是达达主义的亵渎,也不是波普主义的拼贴,更不是隐晦的象征。这些胡乱出现的线条,这些完全不在绘画体制和绘画逻辑范畴之内的色块到底是什么呢?或许,我们可以将它称为画布上的“事件”。即对画布的意外闯入,打破既定逻辑和程序的闯入、非法的闯入、暴力的闯入。它令人意外,它从天而降,它发生了,它让人无所适从,让人难以理解。我们称这种意外之举为“事件”。何谓事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说:“事件是出现的东西,并且因为出现,让我感到意外,让理解感到意外并延迟理解:事件首先是我所不理解的那个东西,更恰当地说,事件是首先我不理解的东西。”刘晓辉在画面上画出了诸多“不理解的东西”。如果说,白衣女人是完全可理解之物(线条的合理性,结构的合理性),那么,现在,这些新的冗余色块则是完全的不可理解性。

刘晓辉从完全的可理解性、从线条的纯洁和封闭,到线条的交叉、对偶、嘻戏,直到现在的线条断裂、豁口、隐没,到色块的不可理解性——这就是他这两年的绘画历程——绘画转向了不可理解的事件。这是对封闭线条的解域,刘晓辉一旦将线条进行了结域,就试图对它进行解域。结域是一次必然,而解域则是一次意外、一次事件。如果说,现实世界总是有一些无法理解的“事件”,一些排斥了任何逻辑和因果律的“事件”的话,为什么在画布上不能出现类似的事件呢?画布上,总是存在着理解的剩余物、存在着流畅线条的剩余物、存在着剩余的色块。正是这些色块将封闭和确定的线条打破,将它们截断、将它们引向湮没。这些色块毫无逻辑、毫无根据、毫无形状,它们肆意地闯入、横亘、涂抹、搅拌、撕裂、野蛮伸展,这是对流畅和切割之线的侮辱。这些色块,或者这些断裂之线,它们并不表意,它们只是在画面上行动。因此,不是要破译这些画面上的符号、不是要指明这些符号的意义是什么,而是要肯定这些符号的行为、要确定这些符号做了什么。也就是说,画面不是向意义开放、不是力图构筑符号学和图像学并对此破译,而是完成一种符号行为,一种由符号构成的事件、一种难以理解的事件、一种无法消费和吸收的事件、一些画面所无法吞并和吸收的事件。它们就在这里顽固地存在,它们打破绘画的框架、打破线的连贯性和表意性、打破绘画的图像学。它们为此而挤压、破碎、断裂、绽开、截断、诋毁。但这完全不是表现主义式的对画布的使用。对表现主义而言,所有的凌乱和破碎是内心破碎的外在化、是撕裂激情的符号化。但是,在刘晓辉这里,破碎就是单纯的破碎、就是作为事件的破碎、就是不可理解性的破碎、就是破碎的多余,是多余的行动、是已经发生的痕迹和将要发生的痕迹——它们的行动本身就是它们的符号。我们看到,这些黑色的色块,线条和线条之间的缠绕、交叉、断裂,这些毫无规律的、意外的色块和线条的纠缠,这些解域化的狂乱生成,这些多元取向完全没有预知航向的游牧线条,并不表达某种撕裂和苦痛的激情。它们只是纯粹的运动消耗,是对事件的肯定。每一次大胆的涂写,都是每一个事件的大胆确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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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XIAOHUI 刘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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