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hART Gallery 香格纳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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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绍基与蔡国强对谈

来源: 艺术怎么样?来自中国的当代艺术 采访: 蔡国强 2016

2014年12月24日于上海香格纳画廊

蔡国强(以下简称“蔡”): 我很好奇,你可以用蚕丝缠更大的东西吗?比如小时候的摇篮,是不是因为蚕没办法做那么大的茧?
梁绍基(以下简称“梁”): 从小一点的东西开始试验,在养蚕的时候,我会在蚕晚上吐丝的时候去关注它。
蔡: 你其实不去关注它,它该干啥也还是干啥,只是出于个人喜欢去看它吗?
梁: 我有两个发现,一是有些蚕在吐丝的时候,会根据光和风的方向改变它的走线。
蔡: 蚕啊?
梁: 对。还有一点就是蚕的排泄,它一边吐丝,一边要排泄。
蔡: 加上蚕的粪便也不错啊。
梁: 对,后来全部留在我的作品里了。我当时要一直看着蚕工作嘛,整个晚上一直守着它们,结果睡了起码有一两个小时,没想到有一个蚕掉在我的颈边,我醒来一看,发现在我的脖子上结了一个薄薄的蚕茧。后来想到自己就是一条蚕,也想要往大体积去做。但是我做大了,突然感觉那夸张了,其实我和这个蚕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小东西,是平等的。
蔡: 你也不能对蚕要求太多。它不喜欢在铁上面缠丝,你不能叫它去做。
梁: 对对对!但缠在铁上是我当时的一个心态。
蔡: 你有孩子吧,为什么不去缠一些孩子的玩具啊?为什么一定要缠在铁制的东西上?其实90年代,我在日本做展也用过一次蚕,我发现蚕在展厅里也是可以工作的。我当时请东京养蚕的研究所,来协助我做作品。我当时缠了一些丝绸之路的主题,柜子里面缠了很多东西,弄得很脏乱,蚕的排泄物在书上留下痕迹,其实挺好看的。我还想用100只蚕,看它们能不能在一个晚上内把一个在摇篮睡觉的小孩缠起来,发现缠不了的。
梁: 人的皮肤有汗,蚕会敏感。还有气味。人要安静,它在包人的时候,就是人的极限与蚕的极限的较量。有的蚕这么小,嗖嗖嗖地吐了那么多;有的蚕大,吐了那么一点就没丝了。
蔡: 会生小孩的女孩子不一定高大,有的很小很会生孩子!那蚕丝有粗细之分吗?
梁: 有。
蔡: 我最近在浙江美术馆炸了丝绸火药草图后,才发现丝绸比纸张和画布都耐炸,又有韧性,火药在表面爆炸后,丝绸不仅不容易燃烧,还不容易破,顶多烧出小小的一个洞,很了不起啊!中国古代拿丝绸来做战旗,西方最早都是用布做双面战旗,因为很重,打仗的时候旗帜塌下来的。阿拉伯人从中国拿丝绸做旗,打仗的时候,旗帜会哗哗地迎风飘扬,很漂亮。丝绸旗在战争中很重要,它会被打穿,但是不会被烧掉。
梁: 我对丝的关注角度比较微观。
蔡: 微观好啊,不一定要做很大,中国人看事情往往容易很宏观。
梁: 蚕还有个喜欢攀高的特点,放着不注意,它就会沿着墙壁爬到屋顶上,然后掉下来吐丝,又爬上去。
蔡: 不会摔死?
梁: 诶,会摔的!所以在公众场合做,我就特别怕、特別小心,否则别人批评你的。
蔡: 说你虐待动物吗?
梁: 对的。
蔡: 你把吐丝的过程拍下来?
梁: 对,拍了很多很多。所以在多哈的展览,我觉得可以呈现一些场外的东西,这个过程特别有意思。
蔡: 阿拉伯应该没有蚕吧,都是沙漠。
梁: 阿拉伯是丝绸之路啊!
蔡: 但是它没有蚕。
梁: 没有蚕。
蔡: 那你在阿拉伯用蚕,可以让你带蚕入关吗?
梁: 我带茧子过去,活的蚕是不让带的。
蔡: 阿拉伯没有桑叶,他们连马的草料都是进口的。也可以做一个小小的墓,然后用蚕把墓碑包起来。我不是要你照着我的意思做,只是觉得丝是很感性的,很美的!不过蚕织完丝后,就放着吗?会不会烂掉?
梁: 需要处理和保护。
蔡: 那个恐龙蛋作品为什么叫《元》啊?
梁: 《元》是根本,一元复始是基础、是元素,甚至把宗教和科学搅在一起,回到无穷大和无穷小。蚕丝其实就是这样,织到最后就看不见了。
蔡: 这个很漂亮,是在玻璃上吗?
梁: 我表现了养蚕的声音,是无声之声。上次是自然来的天籁之声,这个是从心里来的,我可能受了一点天台宗的影响。
蔡: 蚕是你的素材,那么你选择这个素材的艺术主张是什么?
梁: 一开始,我最感兴趣的是时间和生命,现在是“迹”,特別在不同的时间里变化的痕迹。


2015年5月31于上海外滩源

梁: 阿拉伯有很多沙。我很喜欢虚空的东西,刚好那边是两河流域,所以我就做了两条曲线。中东地区最早称两河流域地区为“新月沃土”,我要用光,像月光一样撒到一片沙子上,这个设计很浪漫。而且中东世界有一点不安宁,我还它一个平静空间。再加上他们是人类最早的文明之一,世界的文化起源于此,天文学、几何学、数学都在这里诞生。所以我用沙,去回到物质最早、最原初的状态。
蔡: 沙要放在哪里?
梁: 我在想要么烧一些瓷,或者用铜器、陶器,还有一些可乐瓶。在容器表面缠丝,光一打,里面就是透明的,所以像是一个生活的空间,又像中东的空中花园。在反面,我想撒沙在上面,再写几个字。
蔡: 为什么不让蚕吐几个阿拉伯字呢?
梁: 可以的,我贴上这些字,蚕就可以按照轨迹缠丝。
蔡: 这个作品有名字了吗?梁: 叫做《月庭》。
蔡: 你可以用阿拉伯语写“月亮”。不过为什么要用可乐瓶呢?撒着月光的田园有诗意的美学,意境又很私密,突然放一个可乐瓶会不会很奇怪?这个展厅有星月和两河流域,都是很诗意的,加上波普艺术的可乐罐,会有太多元素了,你先展现丝,好好地把丝绸做得很绝,蚕吐丝缠出一句阿拉伯语,因为在夜晚,所以就算看不清楚也没有关系。像你刚才说的,中东给人很混乱、很暴力的印象,最终要回归和平和宁静。
梁: 我就是要做得安静又优美,用的这个线是阿拉伯的书法。
蔡: 你给多哈的是宁静和祝愿,希望他们未来能围绕着平静。
梁: 不仅有丝也有沙,因为我觉得沙里面有世界上最好的文明,虽然现在不发达,但是不等于文明的消失。这是一个对文明、对宇宙的想象!而且,研究资料说他们很喜欢玻璃画,我的作品虽然不是他们的玻璃画,但是有类似的感觉,很美。


2015年9月22日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梁: 用蚕吐丝来缠字,我试做了几次都失败,最近总算做成了。这个是我用谷歌查的,是宁静的意思。这个刀高85公分高,我现在发现玻璃镜子有些像结晶体。
蔡: 这些真的都是蚕丝牵出来的吗?不是你自己牵出来的?
梁: 是蚕牵的。蚕喜欢攀高,对高度很敏感,我按照不同的方法,去调节不同的方向,这样做完,要来回吐丝做好多次。养蚕是这样的,八月份的夏蚕生产时间块,秋蚕前后要50天,有的要50天以上。它在冷冻里开始产卵,产完以后要浸酸,放在冷冻库里保护。等桑叶大了之后,再把它们拉出来。拉出来要解冻三天到四天,然后再降温,孵化的过程基本上要六天。六天以后,就要开始养了,花上二十几天到三十天。这样加上不吃不动的时间,要一个多月。因为养蚕的过程中有气味,会有一些病蚕参杂,所以我经常要去清理。我原来自己搭建了一个塑料棚养桑叶,结果桑树都被台风吹倒了。从那以后,我就直接问农民要桑叶了,否则又要植桑,又要养蚕。其实最大的工作量,是在养蚕前后的处理,吐丝的工作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蔡: 说起养蚕,你非常兴奋,可以做一个专访呀。有的时候做作品,艺术家都太集中在艺术上了,其实听你说起作品来,一句话都没有说到人生和艺术,只说蚕,听起来却像是在说艺术和人生。
梁: 中国的养蚕工业,其实就是一个大型的行为艺术。
蔡: 天台是不是就在你基地的外面,听说有很多山,漂亮吗?
梁: 对呀,太漂亮了,这种天气去那里,四处云烟缭绕,飘渺得不 得了。
蔡: 你是一个人住在农村里,不像很多艺术家会住在城里。梁: 就像在仙境,像神仙一样。
蔡: 我想象你的作品一边是蚕丝,上面用阿拉伯字写“宁静”;地上有沙,放很多刀箭,笑里藏刀,宁静却又尖锐。墙上还有一个录像带来说明蚕是怎么样吐丝的,这个作品给人一种哲学的精神。
梁: 因为丝在中国古代象征着礼仪,中东很明显是披纱。为什么我用丝和光?因为光会给人礼仪感。在中国古代绘画有六法,我这个工作也有六法。
蔡: 你说蚕有六法?
梁: 第一法叫做“通天法”,是蚕和我进行天人合一的互动。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向导,设计了路线之后,要互相配合。这个诱导之间是怎么合作的呢?那就涉及到第二法了,叫“通理法”。要运用科学,要熟悉蚕性,慢慢地养。我要挑选哪些蚕是病蚕,哪些蚕是不会吐丝的,就好像在挑选纺织工一样,一个个都要挑出来;有些要观察,还要了解蚕的习性、吃的食物、环境的温度。所以我在这里这么一看就知道,什么时候要打光,光往哪里去,蚕就往哪里爬,别人都说这个不是科学依据。
蔡: 你养的蚕都是艺术蚕啊,那第三呢?
梁: 第三是“通法”,还通微、通灵。通微就是微观,我是通过小的东西,来看宏观的画面。通过小小的蚕来认识一个宇宙、一个社会、一个人生,以小见大,所以叫做通微。这是我自己总结的,然后还有几个性质,实验性、科学性、大概性、诗性。诗性就是说艺术的本身是诗,诗在这里面有哲学的意思,是超越的不可言说的一种体悟。还有一层意思是,蚕是生物体、生命体,是活体的媒介。
蔡: 那你靠卖自己的作品,生活过得不错了?
梁: 之前在研究所的时候,我还做雕塑、壁挂,还画旗画来养自己。当时钱都是这么来的,后来我开始养蚕,没时间做其他,工作室就一直亏损,我这个人不适合经营,就解散工作室了,工人们我是全部安顿好的。首先我是觉得好玩,不好玩我不做。什么纸浆啊、铁丝网啊,以前我的工作室其实也有在做,但是我后来都扔掉。为什么养蚕呢?因为这个课题没人做,而其他的拿到国际上一碰容易被消解掉。
蔡: 你知道你做的东西可能会和别人撞车,而且在国际上也做不到独一无二。所以你用了蚕,现在全中国说到蚕,就会想到你。
梁: 大家也在美院讨论我,说这个蚕好可怕啊,有些女孩子可害怕了。
蔡: 蚕软软的很性感啊。
梁: 1988年,我得了一个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的奖,大师就可以建立自己的工作室,我就这样跳脱出来了,自己在外面组织,不在单位上班了。
蔡: 你说蚕吃桑叶的时候有点声音,那平时它们说话吗?
梁: 平时爬的时候有两种声音。一个是蚕张合的声音,我没有听到,但是它们肯定有。
蔡: 它有呼吸吗?有肺?
梁: 有肺,有呼吸。蚕身体里有一个很长的丝囊,丝出来会通过两个腺体把丝固化,从一个类似工业喷枪一样的很小的口子吐出来形成丝。蚕有意思的事情是什么呢?就是蚕小的时候趋光,大了的时候背光。
蔡: 它有眼睛吗?梁: 有眼睛。它吐丝的声音分为两种,一种是丝出来时候的声音,还有一种是它把两条丝线连起来的时候,像弹琴一样波动的声音。
蔡: 你会和蚕说话吗? 梁: 在心里说话,心灵的沟通,哈哈。
蔡: 一个人养蚕是很安静的,你会寂寞吗?
梁: 常常不知不觉就天亮了。
蔡: 通宵养蚕啊,蚕不睡觉?
梁: 不睡觉,所以我说我身体就是这样搞坏的。它一吐丝我就不睡觉。少则三天半不能睡,多则长达五六天。
蔡: 你要用几只蚕才能做出一组作品?
梁: 这次的作品最起码要用两三万只蚕。
蔡: 哦,这个装置原来是两三万只蚕带来的工作!
梁: 每只蚕结的茧也有厚薄。一只蚕可以有1200米的丝,最长还可以达到1600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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