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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胡柳谈

采访: 王名南 一月,2017

HL: 胡柳
MN: 王名南

MN              讲讲你画那几张草的过程吧。
HL              前后经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今天看来,第一张无论是从手法上,还是从对草的认知、感受上都在做准备,还没有纠结的感觉。画到第二张,视野变了,面前忽然很辽阔,很多关于草的信息自己飘过来。于是又有了第三张,就这么继续画下去了……如果一定要问我画草时在试图捕捉什么,那就是风。但肯定又没有那么简单,每张都很不一样,一直在追,想看看最后会怎样,这就是极大的动力,而且是不可控的。
MN              我想象,过程中你和你追的东西是忽近忽远的?
HL              画第一张,我好像在和自然的草打交道。到第二张,历史的草出现了。离离原上草的诗句,会不自觉在耳边响起来。在生活里,我女儿也会突然念出这句,那种连结非常神奇。还有,门前草深三尺。比如我画草十多天没出门,突然有一天不得不去超市买东西,回来眼前看到的真的就是那个样子。你不能说不真实,因为太投入到那种状态里,日常生活反而变成了另一个幻境。
MN              超市是不真实的,门前草深三尺是真实的……
HL              红尘滚滚的感觉,气场和气息完全不一样。一开门回到家里,再站到画跟前的那个位置,就觉到时光不可度量,非常诡异,要定定神。
MN              又回到真实里了。
HL              出去了,又回来了。
MN              其实我觉得你画画那个空间的大小很合适。再大,草的这层真实就散了。
HL              我现在觉得工作室越小越好,一定要能把艺术家逼到不得不面壁。什么时候被逼到面壁,就是最好的。说回来画草的时候,我记得自己当时写下几句话:“有时候我会深陷其中,一切都消失在迷雾之中,过去给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遗忘了。我迷失在面前这堵不断被涂抹的墙上,我看见我在茫茫夜色中企图触摸真相。”这是我画第三张草的状态。
MN              在黑暗中触摸真相……你上次也说过,光和时间最后会自显。那是另外一种状态?
HL              那是画到最后一张的时候,才明白我追的不是风,而是时间的绵延,每一瞬都指向无限。比如今天的天空是这样的,空气的流动是这样的,我下午面壁的几个小时是那样的,这个力量非常强大,不是人类的语言文字、历史或者我们自身的传承,都不是。它更远。对于远方的思绪,空虚感和期待,这些本身绵延不绝,比生命更长久。看不见的风景决定了看得见的风景,看不见的力量冥冥中勾勒出我们的处境。
MN              不完全明白。
HL              就是说在我们的祖先,祖先的祖先,还没有人类的时候,风、空气中涌动的力量,这些光景一直都在,不会消融在某一个时空里。它们才是既不断变化,又始终永恒的存在。有时候我们会嗅到一种不可明辨的气息,挟裹一切扑面而来。我想说的是,我画草时试图无限接近草在风里翻转的状态,无限接近那个看不见的存在,就是时光的流逝,也只有时光的流逝。有时候我会改来改去持续工作十几个钟头,不分昼夜,停不下来,无数遍涂抹、重来,因为空气中微妙的不定性主宰了我的运动,画面不断变化。我沉浸在时光的流淌中,把自己交给它,让作品显现它的存在。

MN              空气中微妙的不定性……
HL              对于一个画画的人来说,你可以说你在捕捉风,捕捉光、光影这些东西,但是很难说你在捕捉空气,不敢说你跟宇宙中的能量同在。但是画到后面,我会觉得我跟它是同在的,而这个在,就是从有我到无我的状态。一气之变,所适万形。我改动一笔,整张画面就要动荡一遍。工作一个晚上,画面就河东河西了。我很像一只小猫,一个小动物,看那块,就去抓,抓的痕迹留下来。这个痕迹被一次次不断修正、推衍,最后留住的是几个月的时间,是宇宙中间的这块能量。因为你不停地跟着它走,留下走过的痕迹。
等到人们来看画时,光景又变了,但是画面已经在那里。先有三五个月的时间交换能量,那个东西才会留存下来,然后别人再进入。别人进入的那个时刻也很重要,它又和后面的绵延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关系。我觉得这是最开放的交流的场。我封存了一个能量,它是可以被激发的,我在不在场都不重要。在这个过程中,肉身的投入,心智的投入,真的要把自己带进去,纯粹度要很高,不然调动不了那个场。所以说到最后,我在画的那个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这个。
MN              顺着你讲,所谓抽象具象是个多么可笑的命题。
HL              那是非常荒诞的说法。一旦那样分别去看,你就什么也看不见。
假设整个地球大家晚上同时把灯熄灭,你会看到特别不一样的世界,你会重新去看这个世界的光,它会告诉你不一样的东西。如果说宇宙是一个母体,一个子宫,那种状态的感知会更微妙。我们可以回到那个时刻,也可以追向未来,那是始终都在的一个场。每一代人,现在活着的这些生命体,只是这个画面里的一层而已,可能会被涂掉、抹掉,但还是会有东西一直绵延……这个时候你才知道,你到底是谁。

MN              回到母体,原初。你也说起过道之初的混沌。
HL              混沌状态,接近于那种不可说,不能说,一说就错的东西。卡夫卡说过,我触碰什么,什么就破碎。
MN              一清晰就错。
HL              是,但错误可以无限接近那种不可言说。比如我画第一笔上去是清晰的,接着逐渐画上去都是清晰的,这些都是错误的累积。但是你可以通过纠正它们,渐渐觉知。随着不断留下痕迹,相应调节逐渐显露的矛盾,用做加法的方式做减法,直到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画面呈现出自己的世界。可以说我用一个很笨的方法,来解决古人经常绕开的问题。而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我觉得离宋画的核心已经非常近了。
MN              具体说呢?
HL              就是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关系。我觉得这是宋代人很厉害的一点,而且他们的表述能力很好,能把这个东西传达出来。所以他们的艺术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这种,极致。有的时代可能表述不太好。
MN              也看到了,但笨笨的……
HL              对,也很可爱。回到以前我可能会想,我们的文化传承是不是断掉了。其实没有断,你今天感觉到它,你就是它。既然你是,那就得做,义无反顾,没的选,因为你看到了。视而不见就不是看到。

MN              你一直用铅笔画?
HL           如果从学画时算起,大概有28年了。女儿最近很喜欢看《哈利·波特》,我很喜欢里面的一个说法,就是“魔杖选择巫师”——铅笔于我就是这样。我现在可以非常有底气地说,根本没有技法这回事,有的只是你面对对象的那一刻,你和它的关系。当这个关系确立,你真正地面对它,所谓的技法就会自然出现。
MN              我理解你是反对把技法单提出来,变成可移植的东西,盲目从别人那里拿来用,甚至没有看清自己要面对的问题是什么?
HL              即使是你自己创造的技法,也不能用它把自己“石化”。前面一张画里发现这个好管用,下一张就要继续用,这就不对。下一张有下一张的问题,那只跟你的对象有关,跟你的什么“艺术道路”、“技法”一点关系都没有。对我来说,你在面对对象、问题,和它碰撞的时候,才会形成一条路,那是客观形成的、走过的痕迹,不是事先设计的。
走得越远,越知道回头是没有路的。再深一步说,你只有忘记画画的时候,才开始画了。有点像作家只有在忘记写作的时候,才进入写作。前面可能要花很多时间进入,这没关系,但是一旦进入,你会忘我到一定程度,只剩下想说出来的东西。至于怎么说,不过是直抒胸臆,不用想该怎么说。你需要提纯自己的心境,达到不得不说,不吐不快,就对了。即便看似说得再不对、再绕弯都没关系,你都在接近你的对象。

MN              我想听一个画画的人,细说说观—看。
HL              我觉得我们生来就是盲人(就算睁着眼睛),“盲目”是本来面目。我画画越来越指向这个东西,说不清楚的,盲人摸象。即使我在这样做,也什么都看不见。
MN              极致的看,极致的盲障……
HL              但是你必须经过这个状态。我想观看有三层,第一层是视觉上,粗浅的,用眼睛看;第二层是你要看下去,不光有时间,还有过程,全身心地,用眼睛调动通体感官,西方人很多都能到达这一层。
MN              就是gazing。
HL              对,凝视。第三层是凝视到无以凝视的时候,把眼睛闭上,观想。有个朋友对这个很感兴趣,联系到阿甘本说的“潜能”。那是一种“观—音”,不单用眼睛,而且跟声音和其他东西,跟你的心象有关。
MN              东方的。
HL              这是我们骨子里的,很容易回来。而这一层是不容易说出的部分,有点不立文字的意思。你心里有,但说不出。我现在做的,就是把凝视放大,把毛病全部暴露出来,把所有地方做实,用愚人的做法去靠近,用说尽的方式去说。
MN              还是回到你总提的,用每一笔的“错”,去接近某种“对”?
HL              是。我只能把整张画全部画死,铺天盖地,蔓延到周边,然后在那个看似偏执的世界里,寻找秩序。我必须一遍一遍地做,成为愚人。我小时候的经历什么的,都是错上加错,好像没干过什么对的事,但是我基本还在往那个方向去。
很多出色的西方艺术家,走到人生尽头都会碰触到“黑”。黑在凝视的至高点上,他们把自己推到那个点。每个人的方式、感知不一样,但他们都跨过去了,都以自我消失的方式走进那一片黑暗。而我觉到,那步一定要跨,但是跨过去之后,还要懂得活回来。最后你可以穿过这道凝视,很自然地跨过去,不是被逼迫的。很多西方艺术家都迈出了那一步,但有点被迫的、“不得不”的感觉。

HL              我想觉悟不是偶然,是所有前面的点积攒到一定程度出现的穿透力,前提是你需要无时不刻地面对。只要面对,就有机会,就有觉醒的那一刻。问题可以问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依然无解,但如果不开口问,不去叩门,那就永远没的解。重复叩门,门就会出现,你就能穿透过去。有意思的是,我画画的方式把我引到这个方向。很多时候,我记不起前面一层是怎么画的,但是我知道是前面一层引发了后面一层,每画一笔都关联着前一笔。
我想说的是,千万不要那种结果性的东西,要怀疑确定的知识。我们只能去靠近,隐隐感到。比如在画的上面一层,我会隐隐感到下面的所有。历史层次也是一样,我们经历了很多,发生的和未发生的,涂抹的和覆盖的。有时会隐隐觉到痛,说不清的痛。我想这就是历史觉醒的时刻。事情在重复发生,循环,以绵延的状态出现,再出现。你能感知到痛,你想为之做点什么。
MN              或许艺术只有碰到这一层,才有独立于文字存在的价值。其它能够被清晰说出的……
HL              都只是语言。
HL              目前的状态,就算我并没有在画画,其实也是在画画。就像你有很多时间是沉默的,而沉默本身也是声音。

MN              黑浪?
HL              读卡夫卡的一句话感触颇深,或者应该说,被直接击中:“无论我转向何方,都有黑浪迎面打来。” 这是我和世界的关系。人在自我保护的时候,有个往回收的力。恰恰是在那个时刻,不要收,要继续面对。我之前跟一个朋友说,唯一走出绝望的方式是绝望到底。绝望到底,然后客观地关注、观看、观想、甚至落实绝望的每个时刻,让它们不再只是情绪,平静地觉知。
一般人在碰触到第一层绝望时就缩回去了,因为很难受。通常会找一个外界力量把自己带出去。其实那一刻,你还可以下沉,被水淹没,越沉越深,沉到湖底。只有溺水者才能看见上帝。当你能够非常平静地对绝望定级的时候,你就会有针对它的方案去解决。也就是说即使这个世界再腐坏,秩序再崩塌,没关系,你只要看清就好。看的过程,就是重建的过程。这是同时发生的。
人生只有在极度虚弱的时候,才可以纵身一跃。只有在那一刻,你才知道你的真我是什么,只有那个东西可以救你。前提是你要放下所有不是它的东西。而不到最虚弱的时候,你还真是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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