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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画报
陈维:把那些习以为常的指给你看 | 周末画报
2021-12-11 10:54

撰文:曲㣎, 编辑:唐卓伟

晚间一个人待在公寓中,横躺在床或在沙发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于眼前的屏幕。一切都是长时间的静止和昏暗,只有屏幕变换的光点亮一张苍白的脸。

这是我们大部分人每日的常态。这本身没有问题。网络信息技术带来了无限的便捷,恋人不必再只依靠书信和车票互诉衷肠,家人之间婚丧嫁娶也能通过手机远距离收取红账白账。想吃什么买什么可以随时在网上下单,也可以随时联系到所有人。这同时意味着你也随时都可以“被”联系到,信息、责任,甚至意外,随时会找到你。如陈维说的,这个网络时代背景带来的得与失到底哪个更多,到目前是说不清楚的。但他自己认为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一些。

Make Me Illusory

陈维的《Make me illusory》是西岸美术馆第一个联合策展项目,作品也都是针对这次展览的全新创作。题为《点亮我》的作品,就是对开头现代人每天面对屏幕“独处”状态的造像。如今大量的互联网内容都是本着“增加用户粘性”的原则来产出。网络广泛的便利性,数据算法的精准度,社会人渴望人际关系和新的刺激,以求自我表达和自我实现的三大前提,让我们牢牢地被黏在“网”上,正如作品所描述的,我们一动不动,脑袋只浸在互联网的单一光源中。

如果在匆忙的情况下观展,是很容易错过它是一件动态作品的事实。作品都是在电子屏幕上的GIF,人物面前屏幕中的光在缓慢变化。GIF 格式最早能够在保留基本画质的前提下把图像文件压缩至很小的体积,因此在互联网刚刚起步的时候能够在有限的带宽中广泛传播。在带宽足够的今天,GIF 压缩的动态图像又在即时通信中被大量使用——比如我们每个人的微信自定义表情包,早已经成为我们语言的一部分。

即时通信工具带来了人际沟通的巨大变化。它既拓展了我们的语言范围— 一些文字在最近几年中迅速地改变或者被赋予新的意义用法,表情包让我们可以在弹指间内涵地说明白稍微复杂的情绪;同时又让我们的词汇量迅速地衰减,相似的情况只用几个流行语就可以做出大家都认同的回应。流行语言,简化语言,数据和用户语言,没有人能幸免。乔治·库布勒认为,语言的递变是有一定速率的,但在今天这条铁律似乎不再适用,高速的传播让世界各地都在上演语言的“局部气候”。

《协奏曲/ 弹幕》中引申的弹幕也已成为当下的重要语种。这件作品由一块非常低调的小屏幕和一个“模块合成器”组成,观众通过手机可以在任何地方将文字输入并以弹幕的形式若隐若现地出现在显示屏上,弹幕触到屏幕边缘时,会发出随机的音符。如同1980年代下乡放电影,大家看完电影之后不免第二天倒在一起就着大茶缸子唠一唠前一天看的电影,只是现在不必等到明天,也不必面对面地聚在一起。

论坛、聊天室,到现在的弹幕都算是这种“交流”的线上延伸,而线上的即时性和匿名性使这种交流不再有传统社交礼仪的压力。很多惊悚电影到略带恐怖之处,屏幕上就会飘过一片“弹幕护体”。如果线下的交流会受到时间和距离的约束,那打开弹幕就会瞬间找到很多与你同时在线,并正在观看同一视频内容的网友,这种高效几乎让人无力抗拒。在今天,弹幕更是能越位视频内容变成传播的主体,直接引发社交网络话题。

作品《布洛克球》将一堆路障球放置在一道门前,作为疫情时代一个应景的象征,试想要进入这个门,靠得越近,路障球排列得越紧。严格的隔离政策让沟通受到极大的限制,我们此前一些必须和不必须通过网络进行的活动,如今全部需要依赖网络去完成。这让我们更加渴望线下的沟通,同时又将一些社交活动中的问题加剧带回到网络空间中——因为无论是真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都是被同一种欲望所驱动。被隔离球拥堵的门被设置成镜面,所以观展者即是门外进不去的人,也是门里被困住的人。

《岛屿/ 红》延续了陈维一贯的摄影作品风格。《岛屿/ 红》似给出了一幅我们都熟悉的画面:小饭店收摊之后,地上留着水渍和油渍的混合物,塑料餐椅被摞在一起,因为怕风吹跑,上面又被压了块周围找到的石头。疫情期间只要在旁边任意倚靠的一块牌子,它就能充当隔离的界限。陈维把这个场景从现实中摘取出来,在工作室复制了这个片段,金黄色的光打在银箔上,略掉了场景的临时性和日常性,陡生一种颓靡的庄严。

无论关注什么主题,陈维独特的语言在于创造一种场景,让一些司空见惯的“俗物”脱离原设语境,卸下任务,稍微歇息。这其实略微像早期照相馆中穿着工服/ 军服来拍肖像照的人,带着安详肃穆的表情。

1883年《TheChautauquan》杂志抛出这个著名的问题:假如一棵树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倒下,它有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呢?当时主流的回答是,声音是由耳朵来定义的,因此没有耳朵听到就没有声音。这如同说某些东西有意义,是因为我们在创造它时赋予的使命得以履行。但当这个使命短暂地停止履行时,它是否会衍生不同的意义,甚至是无意义的意义?陈维总是在重现一棵树在无人的旷野中倒下来的那一刻,它似乎发出了一种不再被耳朵定义的声音。

在斯皮尔伯格执导、库布里克参与制作的科幻电影《A.I.》的结尾,智能机器人男孩David渴望着自己变成真正的人类男孩,以重新得到母亲的爱,因此向沉在海底的游乐场中蓝仙女的雕塑不断祈祷,Please Make Me Real。AI 生出人(或者拟人)的意识,渴望回归自然人的身份以获取一份“值得”的认可。陈维的展览题目名为Make me Illusory,当我们从电影的背景倒退回此刻,人类处在从单一人工智能迈向全人工智能和脑机结合的道路上,这句话又算是一种对臆想中的未来的“回溯” — 我们曾经一度渴望过成为虚拟的存在。信息技术以让人措手不及的速度发展更迭,我们通过带着屏幕和摄像头的终端与其他所有人组成了一张网。

今年2月份中国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发布第47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统计截至2020年12月,中国的网民规模达到了9.89亿,其中短视频用户更是达到了8.73亿,短短一年时间增长了1个亿。我们渴望的像神一样无所不及的状态已经得到了实现,每一个拥有网络终端的人都能随时把信息发送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比赫尔墨斯要快得多。同时我们又已经对网络产生深度的依赖,无法脱身。

无论有没有疫情,《Make Me Illusory》回应的都是现代人在信息技术的布景中,在成为神与成为奴隶的两极间的生存状态。

换一个角度,网络仅仅是一个中立的工具或者管道,透过网络人要面对的另一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这又是一个庞大的话题。


从自身到新城,再到虚拟城

陈维的作品总有一种“孤独”和“独在”,它们使用的语法比喻多于隐喻。但其中并没有悲观的论调。陈维说,如果某些作品让你生出一些具体的感受,那是因为它们引起了你某些具体的经验,这并不一定是艺术家本身要去传达的信息。

陈维于1980年出生于杭州,在院校中受到的专业训练是摄影和影像。2002年毕业之后生活在一个“文艺范”的人群中。早期曾经做过声音艺术,组织过乐队,拍过短片写过诗,也进过电视台。2004年的上海双年展题目为《影像生存》,其中不乏辛迪· 舍曼(Cindy Sherman),杰夫· 沃尔(Jeff Wall) 等摄影大师的作品。陈维从杭州赶来上海看展,之后整个创作都深受影响。

2006至2009年,陈维创作了一系列荒诞布景与人物的作品,这些作品常常指涉某个特定功能的场域或者个人生存的空间。《催眠笔记》描述了一个在因充满“牛鬼蛇神”而显得逼仄的空间中,一个着白衬衣的青年只能躲在牛肚下唯一的空间中蜷曲着身体进行阅读;《出租服务》呈现了一个简易的录像出租点,在布帘和破旧电视搭起来的临时空间,某些特定的群体来租下自己想看的各种录像来满足业余生活的某种需求,有的隔间里摆着暖瓶和茶杯,也有的始终拉着帘子,卫生纸撒一地;《舞后的高脚杯》一片舒适雅致的色调中铺开一片破碎狼藉的红酒杯,像现实被喧嚣迷醉的快感冲破的残片,但现实仍然在那里等着大家回归,从没有破碎。这一主题之后在《在浪里》、《舞池》和《的士高》系列中陈维也会短暂地回归,同时语言也有进一步的精简。

总体来说陈维2008年前的作品指涉都非常直接,由具体的场景中截取片段重现。到2009年以后,陈维的语言有一个明显的提炼,但作品的关注和所指并不是线性的渐进。很多主题在不同的系列中不能避免地被回顾。也许这能从侧面反映出人性在时代中的恒定,尤其是一些脆弱的部分。

上面提到的《舞后的高脚杯》创作于2007年,到2013到2015年间的《在浪里》和《舞池》,甚至包括2018年为广州chiK11的个展创作的《今晚你去边》,都是在描述青年人“搬砖”一天之后的夜生活。《你今晚去边》是广州青年的一句日常问候,在下班之后询问今天要去哪里消遣。在这个年轻人聚集,夜生活丰富的城市,“你今晚去边”成为一个群体日常生活的结束和夜生活即将开始的临界点。《在浪里》使用灯光烟雾和人物布景,重现了夜店舞池这样的场合营造的与日常差距最大的环境,对热闹和猎奇敞开心扉的人进入其中马上会被截然不同的气氛裹挟,在酒精、光线和强烈的节奏中完成一次短暂的令人沉醉的出逃。天亮之后留下《啤》或者《舞池(醒)》中描绘的场景,空空的场地中只有凌乱的酒瓶。

另一个始于2013年的重要作品系列《新城》可以追溯到2008年。在那以前二十多岁的陈维居住在杭州,更多关注的是个人的生活状态。这一年陈维从杭州搬到北京定居,工作室在黑桥附近(如今也已经不复存在),开始关注到个人与生活、个人与都市的关系。一段截取的旋转楼梯,一扇霓虹灯的窗,被掀弯的铁皮,破碎人行道零落的砖,都是我们行走在都市中经常见到的景象。陈维将这些物件和场景在工作室中复制出来,添加细节和灯光使它们带上一种庄严的剧场感,让它们变成自我存在的主角。新城关注的是一种特别的景观— 一种在城市新旧更替的夹缝中似建非建、似拆非拆的建物、楼房、楼梯、公园的花坛等等,它们要么半永久地被搁置,渐渐融入市民生活中,要么闪现一下就消逝了。

2010年中国社科院发布《城市蓝皮书:中国城市发展报告No.3》,指出中国城镇化必将进入一个从规模扩张到品质提升的整体转型时期。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建筑兴起,又被更新的建筑挤旧,进行整合与腾挪,一批批像资本和政绩的雨下冒出的蘑菇。这些破败建物,是政治与社会诸多元素的角力结果,是一种真实的社会雕塑。陈维在工作室中重建这些“雕塑”,精心地布光,并把它们以照片的形式做一个唯一角度的留影。远观诗,近观旧,这在“高技术低生活”的“赛博朋克”电影中也是经常见到的场景。

另一组作品则反映出一类更具体的“雕塑”。尤其在二三线城市,常有粘上硬币的假山造景,“国际大饭店”和“国际大酒店”,或者带有西方词汇和地名的“万德福”、“洛斯特大酒店”、“夜巴黎”,恢弘的名字配上陈旧破败的外表,让人觉得凄凉。但凄凉并不是陈维想要表现的主题。被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力量共同雕琢出的景观反映出改革开放至今的审美、价值观和政策的变迁以及资本的筛选痕迹。居住在附近的人来来往往,与这样的景观共生习以为常,直到陈维的作品中再次见到它们的造影。在展厅中陈维也会偶尔搭建这样的“雕塑”,摄影相对于展厅装置来说,呈现的信息更精准,像陈维说的“摄影是一个非常具体化的东西,具体到它只给你留一个角度”。这也是陈维的创作更多寄存于布景摄影这一媒介的原因,它能够过滤掉一些繁杂的信息,并添加必要的修辞来讲述最主要的矛盾。

2016年开始陈维的一些作品中开始出现“智能设备”与人的共同出镜。如《Mike》就是对非常典型的一类人的刻画,套头衫和棒球帽,手中端着智能手机。再到这次西岸的展览《Make Me Illusory》对于“隔离”和“联结”的讨论,陈维关注的主题始终是人于时代背景上反射出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无论是人相对世界的“进”与“出”,还是面对城市面貌的“新”与“旧”,本质上都是一种原地循环。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人们渴望的出离和崭新都是脑中的主观标准,主观标准也都是被有效期限定的。今天我们所处的“文明阶段”,唯一不变的标准是资本的选择,消费主义取得了绝对的胜利,一切不能被买卖的人和物都会边缘化。居于个人空间中,出入于网络和夜生活的热闹,路过兴与废夹缝之间魔幻的城市残骸,再回到个人的空间中,继续在屏幕前“浏览”或“参与”世界的活动。这一连贯的动作对很多人来说机械而不能停息。


把感叹搁置在一边

陈维的作品媒介涉及了摄影、装置、表演。从数量上来说,摄影占了大部分比例,并以布景拍摄为主。无论是哪种媒介,都透出一种强有力的控制和绝对平衡,动势都被消除,只留下端端的静止。若没有外力,事物的状态会这么永久地持续下去。这可能是它们诗意和肃穆感的来源。

以工作方法来说,虽然每件作品是散文/ 诗歌式的,当它们共同组成一个作品系列就更像一篇论述文。大部分观众在观看陈维的作品时都会使用“诗意”、“孤独”,或者前文说的“凄凉”这样的词语。陈维自己并不认为作品中有太多的感性。作品的表述中是不能有太多的情绪色彩,更多的是思辨。“当然你也可以感叹,但还是要把感叹搁置到一边。”与其说陈维的作品具有诗性,不如说观众本身的诗性被作品诱发出来。它们调出来的是观众自己对于原事物的感受,从这种感受再回到作品中又有不一样的体会。

在选择作品素材时陈维也有同样的感受,“没有办法描述出来的感觉,除了光影又有其他的内容,不单单是表面上的性质,比如呈现出来的是很昏暗的东西,比如有绝望。但是又有别的东西。我看到了昏暗下的关系,像个无解的东西一样。我要求解这里到底有个什么样的问题。如果是绝望,为什么会有这些绝望,它们的根源是什么。作品没有那么多情绪或者感性,要把它消解掉,否则没有办法看清。”

很多感性和情绪的原因其实都很简单,它们的构成也很基础。

这种有提纲的创作,在某个系列的完成时,就是对这一问题的思考差不多已经透彻。因此并不存在那种“灵感一现”下催生出某件作品的时刻。如同设计师来计划做一个柜子,它需要几个基本的机构和面,这些事情必须先厘清。灵感最多只是在某天决定这块板上面也许可以做一个什么样的雕花。“我很少有那种要等灵感来了再做作品的状态,所有的作品都已经计划到未来,一个问题要说明A面B 面C面甚至更多的面,时间只有那么多,根本不够用。当然,有时候做着做着,柜子就可能做成了床。”一个个展的呈现就是把整个“柜子”或者整张“床”呈现出来。因为客观条件的限制,这张柜子和床也并不能每次都让观众看到全貌。陈维对这一点并不觉得失落。能够产生某种感知或者对话就是很有意思的事。

陈维本人也深深参与在社会生活中,从他的作品中能够看出世界背景和社会主要矛盾的连贯过度,具有一代人经历的普遍性。但事物并不是作为“问题”呈现在作品中的,只是用写生的手法重现一种能引起再观看和思考的“样貌”。新的布景会诞生出新的文化。事物还在发展中,并不好过早地下结论。艺术家也不是要来解决问题或传播答案的,很多事情艺术家同任何人一样的无力。所以思考和表述还有什么意义呢?陈维说,很多事情大家都不愿意去深究,不再往前走,因为往前走是很痛苦的事。但思考和创作不能因为无力而停止,至少它会把一些看似合理的、习以为常的事物指给你看,让你再想想它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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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维:Make Me Illusory 11.11,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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