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梁子涵
一切要从一个立方体开始说起:今年七月,艺术家刘月把一个白色的石膏立方体放在了香格纳画廊上海M50空间的墙角,并决定用二维的方式来看这个角落。一个三角形随即出现,刘月对着它拍了一张照片,并用木条和石膏把这张照片“做了出来”。接着,他把新的石膏体塞回墙角,重复以上步骤——把空间看成平面,再把二维化的空间实体化。六次之后,得出一件十米上下的物质形体,顶端直指天花板,表面近肉色,依稀能见石膏凝固的涂抹痕迹。历时近两个月的推导和制作,从立方体开始,依次生长出六件,刘月称此为“体积”。
买一张“时间”
刘月早期也“拍照”——他的拍摄对象就是照片。在《为极限值得唯一7》中,3D现实被2D照片记录,打印出来后,照片纸成为新的3D现实,并再次被2D记录。“图像是什么”这一问句在刘月的逻辑中都不再重要,他的质问不针对图像,而朝着我们观看世界的方式本身。他把摄影作品放大,有意强调画面的像素感,同时不过于颗粒化,让视觉感知停留在刚好能识别图像的程度。最初拍摄的石膏体穿越层层逻辑通道,剥去主观现实给它强加的外衣,不再是美术基础形体、石膏模型、美丽的白色物件,甚至不再是一个“体”。
听起来,刘月的创作过程总是麻烦且绕,但对他来说,这是对现实的必要过滤机制。通过二维和三维的转换变性,他试图分离“我看到的世界”和“我想看到的世界”,让视觉复原到混沌初开的状态。
不过这位80后艺术家并不谈玄,他的做法不仅怪异,还够狠。《为极限值得唯一14》是一组用手机在黑暗中拍摄的照片,以精确到秒的时间命名,每日一张,上传朋友圈。他尤其喜欢在节日期间用这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黑照片刷屏,侵蚀电子图像世界。转述他的话,他拿走了人眼“观看”所必需的中介:“光”,留下了“时间”。这批黑漆漆的照片很是抢手,藏家根据题目挑选,买下这一张“时间”,只有在曝光后才能看到那一刻刘月定格的世界的真实模样。
反常的研究型选手
如果翻阅刘月的艺术履历,会发现他在同一年里可以既拍照片又搭装置,而且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它们均来自同一个创作逻辑,单纯如一句话,也复杂如这句话——我们应该如何认知这个世界。2005年他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后,就开始了对人的认知的研究,既是研究世界,也是研究自己。
他的作品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是艺术创作,而是针对“视觉认知”这一课题的阶段性研究成果。看似是媒介关注点的转移,实际是对一个问题中心的多方向渗入。有别于理论研究,他的“研究”靠手感,和实实在在的物料性。工作室里堆满了四处拾得的废料,刘月把自己也扔进去,搭建、拆毁,让物件碰触并维持在力的临界点,在此刻共存。这是“缓坡”和“堆”两个项目展览的最初形态。
2007和2008年是他的研究高峰期,积累了大量作品,还因此落下了颈椎病。但他从不展示近三到五年的创作,直到今天仍在对十年前的作品进行筛选:剔除夺目的、风格化的、逻辑不完善的,留下可靠的、值得推敲的。去年在北京C龙口空间的项目展览“鸮”是一次小爆发:两台射灯经过屋内各处放置的镜面反射后到达对方。用光来照亮光,让这一隐藏的视觉中介彻底暴露在自己的场域里,我们眼睛最熟悉的光,这一刻却让观者的视觉无处安放。
刘月的创作逻辑就是这么“反常”,而质疑常理、对抗常态需要极大的毅力和体力,对此他欣然接受,主动拿掉宏观视角,拆解自己的认知习惯,钻进视觉故障的缝隙,努力维持在客观与主观的临界点上。围绕《认知研究》和《为极限值得唯一》两个核心系列不断拓展辐射、推导演练。“体积”一展开幕在即,他披着一身石膏灰尘做最后的调整。他和这个“空间体积”一起度过上海最潮热的两个月,期间生过两次病,坦言“研究不易”,而采访期间,当提到这些研究创作每每如何刷新自己片面的主观认知时,又总是感叹“这太美妙了!”
眼睛的伪装
Hi艺术(以下简称为Hi):看完这次展览,我有点像走在莫比乌斯环上的感觉,可能是这些雕塑形体的视错觉带来的,不知道这种感受是否准确?
刘月(以下简称为刘):你说的可能是一种视觉层面的感受,但看这个作品并不只是看雕塑这个视觉物件,还要看整个空间,确切来说是要看空间逻辑。因为这里面存在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我们要如何认知真正的三维世界?
Hi:你指的是平面和立体的概念?
刘:不止。这样来说吧,人用眼睛来观察世界,眼球的成像其实是二维的、平面的,但是世界它是三维的。换句话说,眼睛看到的其实永远是一个平面——我们只是靠想象来填充模仿三维世界。我们的眼睛“真的”看到了三维的东西吗?并没有。所以这次我其实是在做一个降维的动作,不断把空间压缩到极点,最后出来的就是那个墙角经过六次降维后的结果,是我们眼睛本应看到的,不经过认知虚构的,最真实的一面。
Hi:原来如此,那么并不只是视觉表面的事,而是更深层面的问题了,你的作品大部分以抽象形体为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刘:我看的是物体,而不是功能。比如你看这个杯子,我用过之后这个物品就“没用了”。这个时候它是降功能性的、降维的,它回到了物质状态,和一块石头的意义是一样的。这个时候我们再来看它,就不会把片面的常规的认知套上去,我们这才真正看到了它,看到了它的体积。《缓坡》和《堆》两件作品就完全是用空间现场的废旧物件搭建的,废弃物没有了人类功能的指向性外壳,对于研究认知来说是原始可靠的材料。
空间决定作品
Hi:这次的作品和前几年“缓坡”和“堆”两个项目的确有相似之处,都和空间密切相关,可以谈谈这两件作品吗?
刘:如何去理解空间,如何让空间中的线索发生联系,产生能够自洽的紧密逻辑,这些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疑问。《缓坡》就是这个研究下的产物,物与物之间没有任何螺丝固定,相互凭借力的关系支撑对方。我想看到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它凝固在一个时空,怎么凝固?就是靠物体之间的碰触,准确来说是靠物与物之间紧绷的碰触状态,让它们形成凝固在同一时空的整体关系。
Hi:这么说来,你的创作是不是都有一个起点?比如这次的立方体,和“缓坡”里对空间的应对。
刘:我所有的作品都有一个创作的诱因:对于认知的思考。接下来的都是用于研究这个问题的方式。这次从立方体开始,它是我们认知和了解三维体积的一个标准形体。而且我用的是市场上最普遍的十几厘米标准大小的那种。创作的确要先从一个点开始,不然就没底了。每次创作都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Hi:从点开始,从什么地方结束?你怎么判断一个作品已经完成了?
刘:不是我决定的,是空间决定的。过去实施“缓坡”都会组合出一个看起来蛮奇怪的东西,这些物件支起了空间内的整体,这其实就是每个空间的真身,空间和这个作品在对抗撕扯的过程中长在了一块。这次,恰恰就是香格纳M50这个具体空间限定了这件作品,我做的时候并不知道最后会多大,甚至还以为能做到十几个,是空间啪地一下说:你不允许再高了,这一瞬间真的太美妙了。所以要整个包括空间才是一个完整的作品。
对自己“下毒手”
Hi:前面提到你的作品都和“认知”有关,包括对三维空间和时间,这个“认知”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你的关注点从何而来?
刘:看太阳。大家现在都知道光到达眼睛需要时间,我们看到的太阳已经是几分钟前的太阳了。但我小时候真就有这种感受,我看着太阳,就觉得这一刻我看到的其实是过去!转过头来看我身边一起玩的小朋友的时候,就觉得好陌生啊,好像他们也是过去!我们能承认和太阳有距离,怎么就不能承认身边的你我也有这样的距离呢?这就是认知的悖论。
Hi:可以说你的《认知研究》系列从那时就开始了。
刘:我看着的你是过去的,你看着的我也是过去的,我们这一刻是怎么交集的?根本没有交集,你说这可怕不可怕,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困惑。就我之前说的,我作品的诱因。
Hi:谈到光和观看,你其实是做摄影出身的,还是油画专业毕业的对吗?
刘:这个挺逗,古典油画的手感有一种贵族气,我可能有点反骨的心态,大二、大三的时候就想对自己下一个毒手(笑)。那时候摄影还叫拍照,虽然很火,但作为艺术媒介还没有起色。你想,就是啪、一瞬间、一张图,还卖不了钱,这太好了,对自己够狠、够毒。当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在做的事儿是个“摄影家”,还特地去买了那种摄影马甲背心。
Hi:后来怎么就不是“摄影家”了呢?
刘:我是跳到摄影更广的意义上去了,你可能会说还有装置什么的。但后来我自己最常用的、觉得最准确形容是:我的作品就是图像。我关注一个人认知的问题,人有视觉认知、体验认知、嗅觉、听觉等等。那么图像,就是我研究视觉认知的方法。
训练视觉回到客观状态
Hi:我对你拍的电视截图系列作品印象很深,你创作它们的时候是往图像和文化符号这个方向来思考的吗?还是说从直观的视觉刺激角度?
刘:嗯都不是。我拍的时候就让电视自己开着,绝对不会把自己投入进去。因为如果投入了,就又陷入我的主观认知,没法进行真正的筛选判断。维持这样的状态其实很难,我这么多年像走钢丝一样训练自己,让视觉回到客观状态去认识世界。
Hi:关于认知的研究持续这么久,当中有没有碰到过瓶颈?
刘:坦白来说还真没有,一直是个自我提纯、自我进化的过程。
Hi:不得不说,无论是早期的摄影作品还是今天的展览,它们的呈现结果对于观者来说仍然有很强的视觉趣味性、沉浸感,你介意这一点吗?
刘:这就是人的认知习惯,看我的作品一定会掉入这个陷阱。
Hi:你觉得是怎么造成了我们对图像的固有思维?是个人感受还是文化价值观?
刘:眼睛的结构注定了我们要用扁平化的视角去解读世界。如果归因于文化属性就过于自负了,人类文化没有那么大的力量,都只是用来理解世界的表面线索,并不能让人凌驾在世界之上。
Hi: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我们要如何认知真正的三维世界?
刘:你愿不愿意闭着眼睛去看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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