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见 | 时间在空气里匀速流动
2022-08-11 19:10

文 / 钱梦妮

很多人看到刘月的新展时都会自动与这个春天的上海疫情迅速联系起来：看那“网格”，看那“物资”，看那“发酵的面粉”，看那“被推倒的墙”。我没有想这么多。我属于迅速假装回到封控之前生活的人，过去两个月仿佛一场梦，梦醒来继续过日子。刘月也没有料到大家会如此渴望艺术对现实的反射、回应与评论，因为这反而是他在选择方案时首要规避的“夺目要素”。

尽管这些只是巧合：麻绳网指示的是平面与二维世界，鸡鱼肉蛋摄影针对的是人类认知与图像世界，自发面粉、石膏粉与水泥粉为了说明自反悖论与第四维的时间性，而倒塌的墙则延续了艺术家近些年来各类连接空间维度的“触碰”形式。但这些巧合叠加展览空间及所在园区的开开关关，开展闭展日期的修修改改，让一切进入到艺术与现实最微妙的关系状态：两者之间似是而非，欢迎就事论事，也不排斥捕风捉影。你可以将其视为一个所有细节都有现实呼应和比喻对象的大型写实作品，也可以将其视为放在任何艺术场合、文化系统都成立的对普遍问题的概括。


网

一张大网将整个挑高展厅斜着切割为上下两半，从正面可以看到斜面由天花板延展到脚下，仿佛整个立方体水泥盒子是由于这张网紧紧拽住才避免坍塌垮台。网格当中随机停置着约200个材质、颜色、大小各不相同的类球体，假山石、石块、鸡蛋、水果黄色塑料球、不锈钢球、紫色气球挤占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球体把网格撑出弧度，或者说是绳子在紧紧箍住球体。在绳子和球体表面聚集了一些灰色的凝固物，由水泥、石膏与面粉组合而成，它显示出初始状态里物质流动的痕迹：从网面最高点顺着绳格向下流淌，一部分顺延其下、一部分直接滴落地面、另外一部分包裹住表面或被吸收进编织纹理中。


斜切空间的绳结巨网因着连续不断从高点处浇灌的流体在地面滴落，物理上实现了一个用“投影”方法计算呈现出来的平面。但这又不是纯粹抽象的物理题，仔细点就能看出地面上的平面网格并不能完全对应上面的绳索，直线偏离本应顺应的方向逐渐走歪。

这是因为时间介入了，时间让张力更加凸显。巨网拉扯着墙面、同时也在内部以经纬线彼此牵扯，凝固物明白无误地指示出这种自反力：初始顺延绳子流淌的痕迹干透了之后，再顺着拉力翻转、翘边，时间与重力的魂灵仿佛要逃逸飞升。与此同时，球体却越来越深地嵌入自己的命运网格，当初它们是以随机状态从最高点滚落至此，随着自身重量与绳子紧箍力相互抗衡，球体无言承受。

在这个场域里，空间和时间都以一种可被轻易感知到的方法存在着，上海夏日的高温高湿在空间蒸腾起浓稠气息：自发面粉遇到水泥、石膏液体当中储存良久的水分开始活跃生长起来，一股面包发酵的香气随着日积月累逐渐膨胀、逐渐塌缩。每当一位观众踏入展场，他/她便获得了一次关乎此情此地的切片，连续不断的切片最终构成完整的作品。


墙

一堵临时展墙被推倒，它碎裂成两大块、撞击在周围的墙体上又折损为更多的小碎块。在暴力之后，刘月又附加上另一种暴力：展墙碎裂的缝隙当中被填塞进各样纸张，再点火烧纸。灰烬与残余纸张像结痂的疤痕，歪歪扭扭地紧紧附着在缝隙之上。

刘月自2008年前后便开始关注和研究这个议题：以“触碰”来提示不同维度世界之间的关联。而直到“缓坡”（2015年）、“堆”（2016年）和“化身“（2019年）三个展览的作品里显示出其一以贯之的线索：用各种废旧物料，如木板、木条、木框、镜子、柜子，在不规则空间里彼此碰触，只靠各个力之间的平衡搭建出一种绵延不断与空间共生的组织物。这像装置作品又像布展装饰的存在，将其所处空间像根系与土壤一般牢牢抓住。无法一眼望全的立体世界会因为这具体、稳固的“触碰”，尤其是当中微妙平衡的重心与摩擦力而显得异常牢固而真实。虽然艺术家自述里强调着四维世界的沟通关联，但我只切身意识到一种“空”的存在，这种空缓缓匀速流动着。缝隙之中的纸张又特别提示着此时此刻这一针尖麦芒之地，以及与过去所发生、未来将继续发生之物的绵延不绝的接续永存。


缝

这两件伴随着现场行为的大型装置占据了展览的主体，与此同时还有两组挂在墙上的摄影作品——外面的一组像是对大体量存在物的总结，里屋的一幅则成为了趣味盎然的注脚。

《起源》（2022年）用数学语言般的简单清晰呈现了两个几乎相同的螺旋状铁丝，但实际这是连续两个快门拍下的，在两个时间切片当中的同一段铁丝因此也具有了自反性的存在特质。假设某个点沿着螺旋上升的形态行进，它会连续经历“此地—对面—对面的对面—对面的对面的对面”这般位移变化。这与大网与球体所描绘的绵延纠缠，以瞬刻表象指示时间流动过程的意图不谋而合。


而那幅平铺鸡鱼肉蛋奶菜的摄影作品（《RegexPIC 01》，2009年）看似最容易理解，实则最为晦涩。它来自刘月早年进行的对图像与认知的研究创作。艺术家用高清设备拍摄了一幅九十年代印刷物上展现出”居民生活物资富足“的典型图像，其中鸡腿与蛋糕、苹果与一碗米饭被平面设计调整为等大比例，背景被替换为鲜亮的明黄色，这幅高达1.5米的作品尤其凸显了印刷物上的dpi点阵细节，这会让观者产生“画质不好”的直接印象。由此可见图像在人脑中所产生的种种先入为主的既定信息，会阻碍进一步吸收信息和分析内容；而当你在2022这样的场域里看到它时，思维甚至会沿着这条既定路线飞速跳切出去，迅速联系到抢菜居家封控生活、饥饿与富足年代种种。加上大空间里弥漫的面粉发酵气息，小空间里残存的一点点烧纸灰烬味道，这一切又令艺术家本意研究的主题显得像是与现实之间虚晃一枪产生的重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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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艺术家: LIU YUE 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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