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Tiffany Liu
水墨于刘毅,不是缓释的抒情。她最初的意图,除了自身的传统水墨的 “童子功”,还看中它的“快”。饱含情绪水分的流动,在创作时间之压力下,任她挥意传神,氲梦入镜,完成层次感未尽的空间叙事。湿润的快意速写,抽帧的留白呼吸,并有意让装置及数字媒介开放式介入……作为水墨动画艺术的90后新锐代表,刘毅的创作状态,如今愈显“如鱼得水”。正如她用轻柔似水但又果决有力的声音讲述:“我想创造一个非线性的、一个说不尽、道不明的空间。”
香格纳(西岸中环空间)近期呈现的刘毅个展“弥散层”,首次集中呈现她近十年来的六部重要水墨动画作品:从2013年的处女作《天演论》、2024年由日本市原湖畔美术馆委任创作的短片《初次见面》,到2019年塞浦路斯驻地项目、创作至今的长篇《无需经营的清晨与黄昏》等。
众所周知,长时间以来欧洲的绘画受制于画框与透视,但中国的古代山水画的构图却截然不同。超越挂墙四壁的限制,静中蕴势,成为一种空间的延展。刘毅倾心于这种无垠流动的时间与空间。无论是在宣纸、绢本上还是显影于灯箱或电子屏,其绘制的形象,借得心应手的水墨,达到一种“情绪的速写”,也是对现实主义状态“转译的喷涌”。
想象一位江南女子,手执抽刀现实的水漾笔墨,切片式储存边缘人群日常状态的序列。
刘毅,1990年出生于浙江宁波,2016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并获得硕士学位。在研究生期间,她进入艺术家杨福东的“影像实验室”学习。通过结合水墨、动画、影像装置与绘画等多种媒介,探讨人类的多维生存方式,尤其是边缘个体与族群。
从唐朝开始,中国的山水画皆备“象外之象”。将时间融入空间,引导作者与观者,于心灵方寸间遨游,从而联想人生境遇,达至精神性的慰藉或旷达。
《白水郎》里,聚焦中国东南沿海一带以舟为家的水上 “疍民”。他们脚不着地,没有姓名和种族,极少收到关注。艺术家一定曾站在岸边,她的目光掠过水面,薄雾之上也许有远山,但她的心情远不止山水画与田园诗……一个柔焦了面部轮廓的男子,只剩惊恐的五官,击穿现实与心理的双重迷茫。寥寥数笔,尘世浮萍,勾边异乡人或边缘群体的面貌。
《无需经营的清晨与黄昏》里一遍一遍揉面做面包的手,过着无需打扰也无可改变的“no more” 日子,困境中的爱与温情,弥散未完。
她的作品跨越传统与现代,似乎正在走向一种新的语言。如同在冥想静坐的时候,任情绪在空白中自己流动。它有一种说不尽,填不满的特性。
“水墨带来的孤独与疏离,或是若即若离,不是直接去讲述,而是低语。那种孤异感不是痛苦,更似空灵。” 这是刘毅精准需要的。
如今,她的影像与装置作品在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首尔市立美术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日本千叶市原湖畔美术馆、瑞士巴塞尔展览中心等全世界很多重要机构展出。作品《当我睡着了,梦来了》曾荣获上海国际电影节迷你电影单元最佳动画作品奖。《白水郎》荣获大华银行年度水墨艺术大奖(新锐艺术家奖)。
近年来她也受亚洲、欧洲多国驻地文化项目邀请,委托创作,作品被澳洲白兔美术馆、斯坦福大学东亚图书馆、香港M+博物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等机构收藏。
"弥散层”(Diffusion Layer)原指物理化学中的扩散现象,是物质在空间中逐渐扩展、交融、模糊的过程。
当“弥散层”成为这个十年艺术历程的汇演,它便成了一个多维度的隐喻,印证刘毅敏锐不拘的成长。
水墨特有的氤氲流动是弥散;记忆在时间里的流动是弥散;传统水墨与AI技术的交融,更是一场精心规训却意料之外的弥散。
对话刘毅
Oui Art:你的艺术创作是如何起步的?
刘毅:在读中国美术学院附中时,已经完成了美术基础训练。2009年进入中国美术学院新媒体系,起初未涉足动画,后来我成为杨福东老师的学生,并进一步进入他主持的“实验影像工作室”,才真正开始与影像艺术产生联系。
一次课程要求在几天内画完《无间道》八百多个分镜。我没有采用常规A4分格画法,而是买了几本厚的空白本,横向作画,并选用了水墨材料。在我看来,水墨在形态变化与明暗关系的处理上极为迅速,墨迹的流动性也恰好可以模拟光源的变化与空间层次——无论是近景还是远景,它都能自然地体现出来。
Oui Art:你做水墨动画,哪位水墨画家的风格对你有启蒙?
刘毅:我喜欢写意类带有情绪的,如傅抱石、徐渭等具有主观色彩的笔墨。从狂风骤雨,到花鸟放浪,生命的挣扎。尤其徐渭,那种破碎的,带着很有情绪的笔触,我会感觉到他在绘制此刻状态,喷溅与泼墨。一些部分是柔,但实际上那个情绪蔓延能量又很强。
Oui Art:你是宁波人,说说你的童年与生长环境,以及对你视觉创作的影响?
刘毅:海与潮汐的节奏,它是有呼吸的,不停地变化。一种漂浮的,模糊的,不确定的。有时候它隐藏在雾里,有时候是被阳光照射着。海面上出现斑斓的像钻石般的光斑,那是一种图像的记忆。潜移默化地……我的作品里就有水,有浪。故乡宁波象山,给我带来一种空间上的影响,因为它的山其实并不高,时隐时现的,海里雾气弥漫,旁边的盘山公路一路蜿蜒……一种非线性的空间自成画面。
Oui Art:《白水郎》让我想到一套明代周臣画的《流民图》,主角是市井人物,包括乞丐。用夸张与诙谐的,对衣着与伎俩的描绘,来“警励世俗“或“与民同乐“。《白水郎》的题材来自于水边的生活与工作的人,我注意到那些惊悚夸张的人物表情
刘毅:被时代边缘化的“疍民”,他们的眼神是飘忽的。我去掉很多面部细节,只留下五官,凝聚了情绪,或者可以视为一种“变形的面具”。他已经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是对戏谑说法“社会的边角料”身份的一种低语与反叛吧。人有时候会用一些夸张的表情,作为自己的对外的情绪的放大镜。
Oui Art:中国古代的水墨有 “村童闹学”,“瓜田李下”等市井或田园侧重的题材,你的重点是什么?
刘毅:你说的这些题材是一种理想化的田园日常,是稳定的、和谐的、充满伦理次序与天人合一美学的世界。我更关心的恰恰是在那些秩序之外的人与瞬间。
流动的个体、边缘的处境,以及在不稳定环境中人的情感纹理。如《白水郎》,《初次见面》在追问:“人在失重的社会结构中,如何栖息在自己的身体里。”
Oui Art:《火》中的男子形象是谁?水墨表达水是自然的,表达火的不多,你为什么要制造这样的困局?
刘毅:一个抽象男子的形象,我觉得他比较有力量感。水和火,其实有共同性,都是极其不可控的一种存在。你有没有发现,其实火去掉颜色之后,就变成水……
Oui Art:在塞浦路斯的驻留,你创作了动画电影《无需经营的日常和黄昏》。很像一位记者或纪录片导演,记录当地人的生活与处境。
刘毅:我并不是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走进Salamiou村落,进入到他们的日常。我是一个异乡人,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就像是一个远方来的朋友,不太有攻击性。当我拿起摄像机去记录,对方就不太会有防备心理。
影片主角Vrionis是村里少数派年轻人,和很多中国的边陲小镇一样,年轻人外出谋生,留下老人和一些特殊群体。Vrionis和妈妈,日复一日照料着患有智力障碍的姐姐。我没有要表达一个很庞大的观点,只是记录他们发生时的样子:咖啡店聊天,在家里揉面。有意思的是,当我回国慢慢在翻译的协助下整理素材时,才获知在日常的相处中,男主人曾萌生了一些情愫,这种时间与空间偏差带来的后知后觉,朦朦胧胧。
Oui Art:最吸引你的是“文化差异”还是“人类共性”?
刘毅:我觉得是共性。和我在塞浦路斯感受的一样,在杭州时,我常作为志愿者参加自闭症关怀的活动,和他们一起打篮球等互动。这些孩子家庭所面临的问题和我在塞浦路斯感受到相似。你可以想象,大部分的是女性承担了这样子的家庭照顾的角色。原本她可能有很好的工作与职业规划,但如今他们就不得不……“爱”里面,会有很多“不得不”的元素。在参展南京金鹰美术馆的群展中,我们也探讨了爱的难度话题。
Oui Art:对于艺术家来说,如何描述这种“不得不”?
刘毅: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有个“豪猪理论”,讲述一群豪猪在寒冷的冬日里想要相互取暖而靠近彼此,但是靠得太近身上的刺又会伤彼此,讲述了亲密关系里的博弈。我自己养过刺猬,冬天的时候为了取暖他们也会这样。这次在展厅里,我做了一个“刺猬的沙发”,看起来很刺痛,但它也有很柔软的部分。举个例子:“我好想喜欢你”。其实是一个非常短暂一瞬消失的状态。因为往前一步其实就是喜欢了,往后一步就是不喜欢。是理性和感性之间的博弈。
Oui Art:对感情的理解,是否源于个人经历?
刘毅:它并不是某段具体恋情或家庭记忆的直接投射,而更像是身体长期与情绪共处后的微妙回响,但我所关注的,常常是那些“说不清楚”的部分:是长期照护中累积下来的倦怠与温柔,是离别时说不出口的愧疚,是无法抵达的靠近感,是长期共处后产生的微妙疏离。它们无声、缓慢、像水一样渗透身体,却又极难在语言中确切捕捉。
Oui Art:《无需经营的清晨和黄昏》里我们看到很多AI工作痕迹的保留。
刘毅:是的,是衍生的“精心创作的未知错误系列”,我把它称为“数字幽灵”,从这个序列的缝隙中生长而出。和AI工作的过程仿佛在驯服一头野马。它经常失控,但我挺享受这演化。我不是用它生成的图像去创作绘画,作为我的绘画,我想展示它的思考过程。同时,它生成的图像,常常超乎我的意料之外。即使它无法理解我的指令,但他拥有自己的思考,他必须要去生成一张图像来填补这个指令的空白。
Oui Art:《弥散层》呈现十年来六部重要作品,他们分别承载什么样的感情?回想起来哪部的创作是最艰难的?
刘毅:《天演论》是我对动画的初尝试,完成了对运动轨迹与水墨控制的研究;感受控制和失控之间的一种东西,就跟情绪一样。《火》是最早开始与AI科学家张睿一起协作用AI技术来辅助创作的一部作品,然后发现了它并不那么“听话”!
但后来,恰恰是那种不可控的流动质感,和火又是如此得匹配。因为火是不可能被任何一个东西塑形的,也是不可复制的。每一次创作,都是一场实验。并不是线性的发展,好像是一个一个的“切片”。虽然是跨越了十年,感觉像是同一个身体在不同时间涌动的呼吸。有锋利的部分,也有温情的流淌。
Oui Art:你的作品很容易触发梦境。
刘毅:梦境本来就是一种被剥离逻辑的 “图像结构”。“下坠” “平躺” “重复”,是潜意识的叙事方式。水墨本身适合表达这种流动的、非线性的情绪。—— 慢、断、碎裂,又突兀跳跃。
我有一个作品《当我睡着了,梦来了》,我在想我们为什么会做梦,是不是有什么功能,还是说梦是不是一个进入平行时空的一个通道,是平行时空中另一个自己的经历……
Oui Art:感情的层叠与弥散的程度,艺术家本人能控制吗?
刘毅:我觉得,感情的层叠与弥散,是一种半可控、半失控的状态。我们或许能掌控画面的节奏、图像的编排、技术的边界,但情感真正的流动,往往不在控制之中。努力去营造一种结构,使情绪可以自然生长、交叠与流动。
Oui Art:流动的你觉得是时间,环境,还是人的生存?
刘毅:都有。我们情绪有在漂移,我们所依赖的记忆与语言也会逐渐失重。
它是个体的,也是一个群体的。有时候我们看到一个人走的很慢,像是在原地,但在另外一头他回到了起点,我好像在这种流动当中试图去找到一个坐标。
Oui Art:情节,构图,色彩,你的思考顺序是什么?仿佛身兼导演、编剧、美工的多重角色,对水墨动画的探索是消解了,还是负重了?
刘毅:先确定风格,选用的纸张,然后是叙事部分。最费心费时的部分其实动作。最后扫描,做成动画与配乐。动画逐帧手稿量会非常大,画完时几十张可能就晾在地上,等他们变干。我这时就想,干了的水墨和湿的水墨它是两种状态。我们往往看到的水墨画都是干的。但其实最好看的是半干未干的湿润的感觉,我想,是否去保留这一种状态?然后呢我就在他未干的时候就把它记录下来,就把它扫描进电脑里。所以在动画里面我们看到的就是它饱含着水汽的水墨动画。他定格的那个时间。又是梦境的氤氲的一种气息,又是有点悲伤的带有饱含泪水的一种情绪。
Oui Art:你的作品配乐都很棒。
刘毅:我觉得音乐是另外一种“情绪的笔墨”。《无需经营的清晨与黄昏》邀请了塞浦路斯的一个乐队Antonis Antoniou。我剪了一个预告片,描述了一下感觉,我说我要用塞浦路斯的当地的西塔琴。后来很快就做出来,我一听,哇,就是这种感觉;《火》的作曲老师是张昕,录音师是李乐夫,他们兼具才华与实验精神,比如在盘子里放很多的弹珠,去模拟出自然界的声音。
Oui Art:这十年来工作方式发生了什么变化?
刘毅:每一个作品,都有往前一步。《末日松茸》(The Mushroom at the End of the World)是人类学家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写的关于松茸这一稀有真菌的田野调查与哲学理念书。这本书影响了非常多的艺术家,特别是有关蘑菇主题创作的。他们之前看过我的作品,委任我创作一个动画短片。第一次和人类学家、科学家们一起合作,对我来说很新鲜,因为我们做艺术的容易陷入“自说自话”的状态,这次的合作让我觉得理论研究方向有了很好的立论基础。今年十一月会在荷兰鹿特丹展出。
Oui Art:写《philosophy of art》的法国艺术批评家单纳说过:无论你的头脑与心灵多么广阔,都应该装满时代的思想感情,你的“当代思想与感情”是什么?
刘毅:我觉得是“数据膨胀中的一种无力感”。身处时代的过渡期,在全球移动中身份坐标的错乱感。当然我的作品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缔造一个空间,让人们去感觉这些问题的存在。
Oui Art:你当下的阅读喜好?
刘毅:神话科幻类小说。我很喜欢特德 · 姜的《你一生的故事》《降临》《呼吸》。是虚构的,但又似乎是真实的。
Oui Art:学生时代师从杨福东老师,你学到的最重要一课是什么?
刘毅:他一直提倡的 “独立思考,不破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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