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6日,昆明当代美术馆和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将联合呈现丁乙的最新大型个展“丁乙:盘山之路”。两个空间提供了两种语境,一个指向当代、一个回望过去。昆明当代美术馆呈现了艺术家约40件新作;在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古老的东巴文化则从纳西族文物、丁乙20多件旅行笔记和纪录片中铺陈开来。
2024年,丁乙三次深入云南,他从丽江出发,一路盘山向西,驶入神秘悠久的纳西族东巴文化之中。从二十八星宿图的智慧,到《神路图》的生死哲学,他用自己的一横一竖与这个古老文化完成了对话:古老星宿化作神秘的黑白符号、横断山脉演变为“之”字形符号、从人间到天界的路途,则被抽象为一个个几何图形……展览开幕前,我们和丁乙进行了一次谈话,听他分享这次云南之旅的种种见闻与感触。近些年,似乎“行旅”与“盘山”几乎变成了丁乙的一种工作方式,他说,“我希望不断有新能量进入我的创作场,让我充满激情。它帮我扩大世界,但我不受限于此。”
文/陈幼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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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次深入云南纳西地区
丁乙在工作室创作纪录片《神路图》片段
为了这次展览,丁乙足足准备了一年多时间,他诚实地说:“从一无所知,到要画出作品,实际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没有一点时间可以浪费。”
面对云南如此丰富的地貌和25个少数民族文化,要深入其中并创作一批与之相关的作品,丁乙深知一场展览难以尽述。在文献与田野调查中,他排除了汉化严重的一些民族、缺乏文字记载的原始部落,最终将目光锁定在纳西族东巴文化上。
某种程度而言,这也是他近年来研究喜马拉雅文化研究的重要拼图——他曾采访了三个“东巴”,他们的讲述都不约而同地指向同一个祖源:阿里高原。迁徙路上,这支族群如星辰般散落在滇西北的群山之间。
云南盘山公路纪录片《神路图》片段
丁乙三次云南采风路线
为了这批作品,丁乙去年三度深入纳西族地区。2024年6月,他第一次出发,一个人、一辆车,以丽江为原点。第一站是丽江东巴文化博物馆,他试图从中找出某种线索,当文物和经书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很快便有了实感。
俄亚纳西族大村村,云南,2024年6月
雨崩村眺望梅里雪山,云南,2024年6月
丁乙,《旅行笔记 丽江》速写本上水溶性彩色铅笔20.8cm x 29.5cm,2024.6.5 图片来自丁乙工作室
学者还为他介绍了一个东巴,第二天他便驱车一路向西,盘山公路开了四个半小时,好不容易到了村口,却突然得知东巴突然身体抱恙。第一次与东巴的会晤就这样错过,他独自逛了逛村寨,这是一个保存十分完好的纳西族村寨,落在山谷里一块平地,依水而建,村寨里的许多老人,依旧过着一妻多夫、一夫多妻的生活。
离开后,他继续出发,一路经往独克宗古城、梅里雪山、雨崩村……最终在木里藏族自治县结束,他说,“这条路线实际也是曾经的茶马古道线路,朝着西藏去的。”
云南白水台,云南,2024年8月
三坝纳西族乡,云南,2024年8月
丁乙 ,《旅行笔记 丽江》速写本上水溶性彩色铅笔 20.8cm x 29.5cm 2024.8.21图片来自丁乙工作室
在初步了解了纳西族的人文地貌和路线后,8月下旬,他的路线则主要集中在白水台附近,这里被认为是纳西东巴文化的发源地。
丁乙用纸本记录着一路上的所感所见,雪山、土地,又或是一些文字或纹饰。他坦言自己每一个新系列创作几乎都是从纸上作品开始,它们不是草图,就是一个纯粹的纸上作品。“实验基本是在纸本作品上完成的,这个过程,像是一种帮我寻找和纳西文化链接的途径,也是一种交流、一个延展。”
半山腰上的油米村,云南,2024年11月
丁乙 ,《云南泸沽湖 丽江》速写本上水溶性彩色铅笔 20.8cm x 29.5cm 2024.11.19 图片来自丁乙工作室
11月,丁乙再来时,带着藏族导演万玛扎西和一支拍摄小组再次深入纳西族地区的油米村,油米村没有民宿、没有饭店,足够纯粹,东巴聚集度极高。
这次,他决定拍一个短纪录片,影片采访了东巴文化研究院研究员和虹、首任摩梭人博物馆馆长多吉,还有三个来自不同姓的东巴杨扎实、阿公塔和石玛宁。
老东巴杨扎实纪录片《神路图》片段
期间,他们就住在一个年长的东巴杨扎实家中,见到了纳西族人民非常典型朴素的一天:晨起祭祀,白日耕种。纳西族每个姓氏都有一个祭司,他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还是村里的医生。村里所有人的生活包括出门打工、旅游,都要通过祭司预测吉凶。其中最大的仪式便是13岁成年礼,其次就是死亡。
在这里,东巴不止是祭司,更像是活着的生活指南——他们懂得星象、药草与语言,是村子中的“百科全书”。
东巴教并非宗教,更像是一种关于世界的解释系统,他们认为万物有灵,“纳西文化在历史的进程里,产生了很多非常美妙的故事,关于生与死、来源与去向。”丁乙说道。同时,他思考、也自问:“作为一个艺术家,又该怎样去表达这样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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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传承千年的东巴纸上,重述古老叙事
丁乙个展“盘山之路”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摄影:王闻龙
丁乙将那些令他触动的纳西文化统统“内化”进作品,进行一种形式化的、高度自我的抽象表达。
《神路图》纪录片《神路图》片段《神路图》是纳西族东巴最常用的仪式性绘画,被绘于一卷长长的麻布上。这幅用于超度亡灵的传统画卷,描绘了400个人神鬼兽,并用地狱、人类世界、自然天国和天国四个章节讲述了灵魂穿越九座黑山、历经考验后升入天界的过程。每当纳西族有人去世,祭师便会展开画作、诵读经文,指引灵魂进入天界。
丁乙 ,《神路图 2024-B18》,2024四部分标题(从左至右):九座黑山、鬼域、人间、神界东巴纸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61cm x 30.5cm x 4图片来自丁乙工作室(上下滑动看完整作品)
丁乙,《神路图2024-B19》,2024东巴纸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1079cm x 21.5cm图片来自丁乙工作
而丁乙选择用更为纯粹的几何符号重新诠释这个古老的叙事:他画下一个白色方块,又在中间画上一个叉,这就是大象。诸如此类:一个半圆代表月亮、一个叉是飞鸟、金色三角则是金山……十米的长卷如同一条“天路”在空间中展开,长卷下方还会有一个图示,引导观者进入这个符号化的精神世界。
丁乙个展“盘山之路”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摄影:王闻龙
丁乙,《十示 2024-B23》,2024 东巴纸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 29cm x 61.5cm 图片来自丁乙工作室
丁乙,《十示 2024-B26》,2024 东巴纸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 29.5cm x 61.5cm 星图形态参考和志武的纳西族东巴二十八宿研究 图片来自丁乙工作
纳西族的二十八星宿图同样给了丁乙重要启示。古纳西族用二十八星宿图来推算历法,预测播种与收获、人间的吉凶与生死。当看到二十八星宿图时,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链接感。
其实早在千禧年左右,丁乙就开始描绘繁星的意向,但那时,星空更多是繁忙都市夜晚的缩影;直到2021年他再次来到西藏,被浩瀚的星空所感动,回去后又创作了一系列相关作品。但相较于之前的浩瀚星空,这次黑白的画面、寓意不明的神秘符号,却似乎更接近现实与真理。
丁乙,《十示 2024-B42》,2024东巴纸上水溶性彩色铅笔 ,21cm x 61cm 图片来自丁乙工作室
这些古老的文化,在今天,用一种全新、二进制的艺术语言,再次呈现在传统的东巴纸上,一横一竖重复在凹凸的纸面上,产生了一种玄妙又迷幻的视觉效果。
每到一个新地方,丁乙习惯寻找这个地区能成为绘画材料的媒介。纳西族的东巴纸被称作世界上最古老、原始的手工纸“活化石”,它由生长在海拔2000多米贫瘠土壤中、一种名为“弯呆”的植物制成,经由晒干、浸泡、蒸煮和洗涤等复杂的步骤才能制作完成,它防腐防虫、经久耐用,从前被用于誊写经书。这项特殊的技艺传承至今依旧保存完好。
丁乙,《十示 2024-B42》,2024 东巴纸上水溶性彩色铅笔,29cm x 62cm 图片来自丁乙工作室
丁乙,《十示 2024-B15》,2024东巴纸上水溶性彩色铅笔末,30.5cm x 61cm图片来自丁乙工作室
丁乙和我们形容在东巴纸上作画的感觉:“它在形式上,把你带到了自身和文化之间,产生了一个很紧密的联系;其次,它在材质上不同,所以在作品的视觉上也产生了变化。东巴纸带着一定的晕染能力,它有点像宣纸,但没有宣纸那么柔软,但同样拓展了细节的丰富性。我会用两种形式,一种是彩色铅笔,另一种有点像水雾,彩色铅笔或黑色丙烯蘸水之后,会向四周逐渐晕染开来。”
看这些东巴纸上作品,可以看到纸张的边缘和自然纹理。这些偶然的肌理效果,也让作品平添了一层时间的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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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不断有新能量进入我的创作场,让我充满激情”
丁乙个展“盘山之路”展览现场昆明当代美术馆,摄影:王闻龙
丁乙个展“盘山之路”展览现场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摄影:王闻龙
除了材料变化所带来的微妙的肌理变化,这批新作另一大变化,就是图形上出现了更多的直线——云南连绵起伏的横断山脉、盘旋曲折的盘路还有纵横交错的自然地貌,都被转换为了“之”字型的抽象符号。
丁乙,《十示 2024-23》,2024
丁乙,《十示 2025-5》,2025
椴木板上丙烯、水溶性彩色铅笔、木刻120(H) x 120 cm 图片由丁乙工作室提供
“它有一定的表意性,但不是全部,仍然需要从更宏观的角度去阐释它,概括我想表现的东西。”丁乙解释,“有一个阶段,我一直在寻找一种迷幻,也试图在作品里表达这种感觉。对我来说,云南就是一个迷幻的地方。这种迷幻来源于很多东西,一个是它的地貌,另一个是它的植被,还有民族生活与文化中那些服饰、纹样的绚丽图案和色彩。”
丁乙在云南,2024纪录片《神路图》片段
近些年,这种对某个地域或民族的探索,以及“行旅”与“盘山”,似乎成了丁乙的一种工作方法。他和我们坦言,作为一个抽象艺术家,很容易陷入形式主义的重复——即创作里没有新的来源,只在原有的基础里进行生产。很早便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他,一直在寻求变化。
“我希望不断有新能量进入我的创作场,让我充满激情。”这也是为什么一个“十示”画了几十年,却在不同阶段始终有着显然的区别的原因,这种变化在近几年尤为明显。
丁乙过往作品丁乙个展“盘山之路”展览现场 昆明当代美术馆,摄影:王闻龙
这种快速、急剧的变化,其实让丁乙始终有一种不确定感,但他深知必须得这样做:“就像一场巨大的冒险,它给你提供激情和未知的结果。”但他显然明白,地域性和文化的刺激并非一剂万能良药。“它帮我扩大世界,但我不受限于此。”
从先前的“平视”、“俯视”、“仰视”,丁乙如今进入到了最新的“内视”阶段。前三个阶段,是他每10年的一个自我总结;但“内视”并非总结,而是一个指引,预示着他之后的创作方向。
这个视角从西藏开始,远未结束,他认真地和我们说,“我自己现在也不知道‘内视’是什么。但如果用另一个词来表达,我会说,精神性。无论是西藏、云南、青岛,其实都是精神性版图的一个小小拼图。2027年,我还计划在南美洲做一个个展。我把它(内视)看作一个非常长远的目标,也许20年、30年、甚至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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