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hART Gallery 香格纳画廊
Home | Exhibitions | Artists | Research | Press | Shop | Space

荇草与山蛩

Source: 想象力学实验室 Author: Iris Long 2020-10-20

我们正要在暴雨中驱车去一个洞穴,至少我是被这么告知的。

杭城暴雨三日未歇,进玉皇山的路尤为扑朔。这里的山土大都发育于石灰岩母质,我隔着车窗与雨幕也能感受到湿凉,微酸的气息。南方的山林总是丰茂,这山中有六七米高的杜英林,林间还伴有花香、黄檀、八角枫、枫香、 卫矛和牡荆。虫豸大抵因暴雨都潜伏了起来,玉皇山遍布一种名为“山蛩”的虫类,俗称千足虫抑或“马陆”,它们在湿土里匍匐,呼吸着随雨水沉积的落叶缓慢腐化,以长夜为食。

山是一种松动的通道,只靠层迭树冠随心遮蔽,山也因此获得了丰沛的活性,随着一场场的降雨,地气与天音沿着树皮与石缝攀爬,交汇,循流。而地气上,天不应时,雾便封锁山林。

“前面就是湿生池。”

雨水中的湿生池依旧泛着蓝紫或青绿的幽光,想必有人在此养玉珠。古时候冕上的玉珠串用五彩丝绳的藻穿起,也叫“玉藻”,倒是像极了眼前的画面:三座湿生池里,培养皿里的玉珠漂浮着,水的表面青荇群生蔓延,细茎乱生。因为依附山体而建,湿生池似乎被赋予了某种攀爬的能力。荇草本不能离开水体,但因为水浸润了山体,它们便溢出到山的表面,荧荧滋长。我一时看得有些发愣。

“导航员,那是什么?”我指着头上三块闪亮的圆片问。

“CMOS晶元,感光器件。”

我尝试从不同角度去看它表面隐约浮现的网格结构和七彩反光,像是这块山体的眼睛,或许这才是池底幽光的真正来源。雨下地愈发大了,导航员催促我裹紧外套离开。走出十来米远后,我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雨填充的视线远处,湿生池的岩壁竟然呈现出一种诡诞的对称,像一只匍匐在岩壁上的巨大节肢动物,在山林里兀自破蛹、蜕皮、断尾。

湿生池不远处便是七星亭,亭外有七星缸。据称为镇炎龙,使杭城百姓免遭火患,先人特在洞口处设阵。但也听说这龙还是逃钻进山洞,从山里的通道径自到安徽去了。不同地界之间的通道,在古代倒是多有传说,如古巴陵君山的柳毅井,据称“石穴潜通”,直至江苏太湖。在亭子里避雨的时候我不禁设想,这些潜通的地脉,需要在什么样的情境下,用怎样的身体去穿过,最逼仄之处,是否需要像蚯蚓抑或遍布玉皇山的“山蛩”一样卷曲,钻突,用内部仅有的收缩力去推移自身。印度历史上最早的民族认为穿过石洞的仪式表示通过阴性的宇宙原则而获得再生,或许遁地潜通后,从另一侧出来的,未必是原本的那个躯壳,地道和肉身的粘连便是蛹。

七星亭后有一条小径,知道的人不多,导航员带着我拾级而上,进到一个符咒黄色墙面的隐空间。“你尚未进洞,但你会在这里,预先获得关于洞的知识。” 导航员如是说。我环顾四壁,只看见些移轴镜头拍摄的,并不能辨认细节的图像。而凝视久了,这些图像倒愈发像真实世界的豁口。布满水滴,长满杂草的石面或湿土,在画面中仿佛被撕开,而“内部”是难以用深度,密度乃至明度描绘的混沌一片:偶然间像巨兽的腹腔内部,偶然间像燃尽篝火堆的灰渣图案,又偶然间像切开叶脉后,内部的米白汁液缓缓自旋, 我不知这是否暗示“洞的内部”。

这隐庐还有一扇后门,导航员打开门请我踏入。 “我曾在《杭州玉皇山志》上读到,五代名道刘海蟾曾到此山面壁九年,留下四句偈语,莫非就是此处?” 我边说着边回头,导航员却不见了踪影,原来她并没有跟我进来。与其说是静修之所,这里看起来倒像是个招待所,甚至还有上世纪90年代常见的花蕾型壁灯。空间足够阴翳,仅有的光源含糊暧昧,摸不着门究竟在哪里。悬挂在房间中间的半透明帘幕上,如幻灯片一样地播放着诸如陌生旅社房间,抑或不知名鳞片巨爪之类的画面。帘幕对侧有一个狭长的台子,半透明的面板下压着一双白色乳胶手套,手套下是无法完整辨识的铭文,最底层则像极了湿生池里那些漂浮的藻荇。面板,手套,铭文与藻荇,似乎都处于某种半透明状态中,这个房间的光,影,幕和层,既非物也非事件,既不给我位置关联也不给我时间标度,倒像是我误闯了一个陌生人的梦境,充斥着无序和模棱两可,像光线在两个明确表面之间不停反射,混沌而微微闪烁。

我并不知道自己置身在这个空间的具体时长,再度睁眼时,我已经身处紫来洞中,导航员早已不知所踪。此洞取“紫气东来”之意, 据称是清代时,依据山势开辟而成,紫来洞实际上位于七星亭的下方。外面的雨已经停歇,天光渐暗,洞底的凉意和尘埃气味像某种原始、湿润的环抱。《夜航船》中有一节名为“物类相感”,固然有些离奇荒诞之事,但也描摹自然生灵的天性通感,如蚁聚或移窠,抑或蚯蚓出时,天将暴雨。在洞中,视力被迫退场,相与非相穿插沉淀,直至无反光的幽微之处唤起更古老的直觉。方才觉察到,匍匐的虫类与山雾,湿生池里的玉藻与暴雨,隐庐与这洞里的紫气,导航员与我,原本都互相感通。

我在洞里做了一个无声的梦,在巨大的寂静中,我化身成一只山蛩。

后记:

这篇文字实际上是我基于一次杭州之旅的虚构写作,我回避了几乎所有的技术语言。去探访张文心和展览《次表面湿生》的过程如一次催眠,在杭城的雨水中,我们在黄昏前驱车进入玉皇山,山里几无游客,只在山路上照会了几个散步的道士。在紫来洞中,我们点亮手机的电筒,观看岩石上粉紫的结晶与奇异的金属质感的反光。事实上,我经历了先探访拍摄地之一,再观看展览的移动线索,这片洞天与山间的水貌,都成为她作品里的幻景(当然,她势必到访过更多的地方)。

张文心的创作有显在的关于渲染引擎对真实世界的模拟的探讨,比如这次展览标题中的“次表面”实际上来自于一种渲染材料的方式——光线在一个表面穿透,还没有达到另一个表面的时候,在两个表面之间不停反射,产生的一种类似内发光,像玉石或皮肤一样的视觉体验。这次经历中,我更关注的是张文心作为一个旅行者的身份,以及她如何将旅行的“通道感”,孤身一人前往人迹罕至之所的感通体验,微观与宏观之间的能量涤荡,进一步贯彻于实际经验和建模世界之间,尤其是“杭州”对于她来说既是住所,也是旅行底本的特殊含义。故而,我将她在展厅里的四个单元,虚构成了“玉皇山”上我先后探访的几个地点,与七星亭和紫来洞一样,它们都是这次杭州之旅的真相:所有的甬道关联着宗教体验、物类相感和世界构建的诸多可能。

《管子》内业篇中曾云:“凡物之精,比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 或许天与地之间才是最大的阀限空间,所有尚未归位的微粒和事件在此流连。得以就此创作,实乃幸事。

https://mp.weixin.qq.com/s/WcSQ0F6DOuTJCvMj7hcPyA

Related Artists:
ZHANG WENXIN 张文心

上海香格纳投资咨询有限公司
办公地址:上海市普陀区莫干山路50号16号楼

© Copyright ShanghART Gallery 1996-2025
备案:沪ICP备2024043937号-1

沪公网安备 3101040200123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