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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的运动

作者: 方志凌 2010-02-21



对于自己独特的工作方式,刘唯艰有一段精彩的记叙:“每隔一段时间我会去一些地方,这些地方也没什么特别,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选择。就像生活的随机性,重要的是去了这些地方,在那,有些生活的足迹和体念,还有在那地方的思考……不停的行走可以让我能更接近真实的‘大众’和‘我’的这种概念。结束近半个月到一个月的行走回到工作室之后就是漫长的创作工作了,这是近几年的主要工作方式。”独特的不仅是每隔一段时间的“行走”,还有在行走中对“更接近真实的‘大众’和‘我’的这种概念”的寻求。很多时候,“真实的大众”也被刘唯艰表述为“真实的世界”——和我们平行延伸的另一个世界。“我”则有着特别的含义:“我对于人群来说是不重要的,也没有什么必不可少的意义,但‘我’作为一个概念来说,它是一种永恒。永远无法被取代。对人群与社会必不可少!”这个与我们平行延伸的“真实世界”和晦涩、卑微、却又永远无法取代、对于人群与社会必不可少的“我”,正是刘唯艰近几年的绘画创作的核心。

刘唯艰在自己第一个个展《乌鸦的召唤》的画册中,收录了一组被统称为《道具》的小作品。与其他有着复杂的叙事结构的作品相比,这些作品是对人们熟视无睹的日常景物的偶然一瞥。但刘唯艰为它们所写的文字却让人一头雾水:“人类的欲望,人类的智慧,人类的生存,在自己制造的有形物质里全部暴露。一个隐讳世界在另一个角落却又是如此的裸露。我们尽力去为制造一个秘密地世界,尽力去为真实盖上层层秘纱,努力让一个世界变的复杂起来,来满足丰富多彩的心理需求。但游戏规则永远是直白无味地真实。不那么让人愿意去接受。现实从此不那么现实,另一个世界慢慢地只能在理智与情感之外存在。”人们大概很难将这种宏大而又艰深、晦涩的思想观念与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日常视觉下的生活用具对应起来。然而,文字所表露的由存在之荒诞激发的沉重而又激越的心绪却与作品的精神氛围暗合。在这复杂的思绪中,那些经过刻意选择、能让人隐隐约约体味到在其日常功能背后隐伏着的监视、控制的精神意蕴的物品,在有些陌生化的独特视角、有些阴郁的冷峻色调、以及异常敏感的光影变化中所呈现的紧张情绪,的确隐含着让人凛然心悸的精神张力。在刘唯艰独特的思绪中,这些日常用具的现实意义被消解,潜藏其中的“真实世界”在若有若无中浮现。不是在荒诞的叙事中展示复杂的观念冲突,而是在寻常的现实情境中接近“真实的世界”,《道具》预示了刘唯艰《乌鸦的召唤》之后最基本的叙事方式。




2008年,刘唯艰运用一种异常朴实的写实语言创作了一批尽量还原摄影照片机械、客观的视觉特征,尽量还原客观对象最朴素的物质状态的作品。所描绘的景物也很平常:一堆矿石,一些工业部件,小小的乡村变电站,小码头,破旧的石油交易所,锈蚀斑斑的铁门,墙上的公用电话,地上的液化气瓶……甚至还有马路上的牛屎。刘唯艰为这些有着浓郁的乡镇气息的作品起了一个很工业化的名字——《分子论》。他解释说:“我们认识世界和事物的同时,我们无法了解其全貌,也不知其全体的界限。任何一个事物,它不是一个绝对唯一体,是有许多因素组成,这些因素在时时变化和重组,从而也影响事物的变化和转化。世界又以这些事物为组成。“我”选择去分解它或者去拾取它的部件去拼合。每件作品就是一个很小的分子,它的组合有无数的可能性。谁都可以来完成它的组合。”这样的解释甚至比标题本身更加令人费解,人们很难从这些由朴素的语言描绘的寻常景物中,体会出“全体的界限”、“绝对唯一体”、“在时时变化和重组”、“分解”、“拼合”这些有着浓厚的思辨色彩的抽象概念。

然而,在刘唯艰的《分子论》中的确隐含着我们这个日益工业化的世界最基本的构成元素:矿石、金属、石油、煤、电等;隐含着这个世界的基本存在方式:能源、交通、生产、生活等;隐含着事物的变化和重组:被提炼、纯化的石油、煤、石灰,被转化的电压,被锈蚀的金属物品等等;甚至隐含着物质转化的具体过程——矿石转化为金属部件和残泥——在这个意义上,这些朴素的视觉图像的确是刘唯艰对这个“我们无法了解其全貌”世界的“分解”与“拼合”。然而,刘唯艰的《分子论》却不是对这些抽象观念的理性图解——他笔下的景物都体现了时间的沉淀,都有明显的生活痕迹——而是力图呈现 “我”眼中的真实的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分子论》这个现代主义气息十足的标题所暗示的以繁华的都市为表征的现代工业世界,而是由加工粗糙的物品和污浊、破旧、残损的场景构成的世界,是被滚滚的商业进程裹挟着、集中体现着工业化原始、粗陋的一面、体现着现代文明对自然、温情的传统生活的野蛮侵蚀的乡镇世界。

由《矿石》、《金属部件》、《残泥》构成的一组作品最直接地表现了呈现在“我”眼中的乡镇的工业化状态。当成堆的矿石与它们的衍化物并置的时候,这种原本没有生命知觉的无机物却暗示了一种令人伤感的生命形态——在傲然挺立的采掘机器的阴影下,矿石俨然是一群待宰的羔羊。衍化物的状貌同样令人震悚:不仅死灰般的残泥让人触目惊心,那些崭新的金属部件也同样令人心悸——崭新但却粗笨的形貌、生冷的阳光,浓重的影子,污迹斑斑的地面,杂乱无序的堆放状态——显然,这些毫无生命知觉的工业产品同样纠结着“我”复杂、伤感的思绪。

另一些作品则呈现了工业产品在现实的乡镇生活中的情状。《石油》描绘了一个破旧的石油交易所。通过那些发黄的墙脚,漆皮斑驳的门板,被陈年的油垢弄得发黄、发黑的塑料油壶,浸染着油污的粗笨磅秤,以及有着大片大片的油迹、有着异常敏感的光影变化的地面这些显露出岁月痕迹的景物来展示“我”眼中的石油。《文化馆门口的老灯》有些夸张的仰视视角不仅凸现出那个曾经华丽、如今早已陈旧发黑的老灯近乎挣扎的情态,也在巍然耸立的圆柱、霉变的墙面、发黑的屋顶、和那道紧锁着的、同样陈旧发黑的铁栅门所构成的场景中,同时显现了往日蹩脚的浮华和如今令人伤感的颓败。《码头》描绘了一幅由浑浊的水面,有着发黑的霉斑的残破堤岸,锈迹已经变得灰白的小块铁漂板,同样锈蚀的船头和它投下的深浓却透明的双重影子构成的悄怆幽邃的抒情画面。在令人动容的阒寂中可以体味到到“我”幽深的叹息。这些明显流露出对历经岁月沧桑的“物”的感伤情绪的作品,在《分子论》独特的语境下,表达了“我”对以一种无可避免的粗陋状态被卷入无可避免的现代进程的乡镇世界令人触目惊心的颓败、衰落的忡忡忧心。

《马路上的牛屎》以更曲折委婉的方式表达了“我”更复杂、更伤感的现代主义愁绪——马路与牛屎的碰撞是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的碰撞,在这里,表征农业文明却是牛屎这种已经全无用处的秽物——在画面沉郁而又敏感的光影变化中、牛屎粗鄙丑陋的形状和哀婉的散落状态中,都弥漫着“我”对自然、温情的农业社会无可奈何的败落的深深惆怅。

在这种沉郁的情感体验中,刘唯艰这些以异常朴实的语言、力图还原客观景物最朴素的物质状态、力图还原摄影镜头客观、机械的视觉特征的绘画作品,就不是出于对客观视象的追慕和个人的审美惯性,而是对“我”看到的真实世界最直接的呈现——之所以尽力还原朴素的物质状态,是因为只有这种最真实的物质感才能最大程度地呈现这个世界令人震惊的粗陋与颓败。之所以尽力还原摄影照片的视觉特征,是因为在照片看似客观的、微微有些偏色的特殊光影效果中,隐含着与“我”沉重、郁结的内心体验深刻、微妙的对应关系。




在2009年,刘唯艰以《乡愁》为题创作了一组新作品。他说:“这只是一个‘我’的故乡概念,也是所有‘我’的故乡概念,对于故乡的情结最终转化为乡愁”。与《分子论》中体现着沉重的社会责任感的现代主义惆怅相比,《乡愁》强化了“我”的故乡意识。故乡不仅是一个地理方位上的概念,更是一个与个人情感体验密切相关的概念。不仅是“我”的故乡,也是所有“我”的故乡。从故乡情结到乡愁的转化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变化。习惯上,故乡总是珍藏在漂泊他乡的游子心中的温暖记忆,是抚慰内心创伤的宁静港湾。然而,在以工业化为核心的现代主义语境中,对于走出乡村,生活在大都市的游子而言,在集中体现了工业化成果的都市文明映衬下,被现代进程拖拽着、裹挟着,在不可逆转的社会变革中日益败落、荒凉的故乡,却成为挥之不去的内心伤痛。血浓于水的故乡情结,使《分子论》中的有着宏大的社会关怀的现代主义惆怅,被转化为一种有着“我”更强烈的情感投入的、更加私密的个人乡愁。与《分子论》从事物的构成、变化与重组这种理性的视角去考察乡镇世界在社会变革中令人震惊的存在状态不同,《乡愁》是“我”在先入为主的悲悯情怀中与“故乡”直接的情感碰撞。

与《分子论》更加严密的内在结构相比,《乡愁》是随感式的,是漫无目的地徘徊在故乡的“我”对那些曾经熟悉、习惯、如今显得如此陌生、如此令人伤感的故乡景物的随意记录。《牛腿》、《棉絮》等作品呈现的是一种典型的乡镇生活场景,但这“我”充满乡愁的眼中,这种曾经留下许多温暖回忆的生活却显得如此沉重。《消亡的工厂》、《砖窑》、《私人情节》描绘的一些曾经兴旺过、如今只剩下荒芜的废墟的乡镇工厂;《火车站的仓库》、《货运码头》表现的是那些曾经闪耀着令人艳羡的光辉、如今已经变得残破不堪的、在半死不活中继续运营的场所;《非典医院》则是特殊的社会事件的遗留物。这些被无情淘汰的乡镇企业的废墟,在令人触目惊心的窘境中苦苦支撑的车站,和作为的社会牺牲品的废弃医院,正是在不可逆转的社会变革中无奈败落的乡镇世界的缩影。《腐肉动物》、《灵异的暗示》描述的本是充满了乡野情趣的景物,但是,透过“我”忧郁、伤感的眼睛,它们既是让人心悸的现实情景,也是令人惴惴不安的不祥征兆。《花园中的理想》、《宗派主义概念》是“我”与曾经萦绕在“故乡”的社会意识与精神观念的碰撞,也是对这些精神观念所暗示的已经黯然消逝的过去时期的怅然回顾。

在这种先入为主的伤感情绪中,刘唯艰笔下的故乡景物都被蒙上了一层清冷、黯淡的忧郁色调。“我”对“光与环境构成的气场的习惯性”,使《乡愁》不再像《分子论》那样力图还原客观对象真实、微妙的物质状态,取而代之的是对景物在一种特殊的光影氛围中所呈现的忧郁、伤感的心理氛围的渲染。刘唯艰有意模仿和夸张了一种严重偏色、层次模糊的劣质照片发冷、发闷、发黑的视觉效果。在这种特殊的视觉氛围中,景物在退隐,在景物背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幻影在影影绰绰地浮现:一个是由那些乡镇工厂人声鼎沸的时候,国营单位闪耀着令人艳羡的光彩的时候,乡镇集市中涌动着生活热情的时候,人们脸上洋溢着朴素的信念的时候,共同构成的温暖的、生机勃勃的故乡的幻影;另一个是“我”如今生活其中的,集中体现了现代主义的工业化成果的、表征着现代主义进步思维的大都市的幻影。在这种过去与现在相交织的特殊视角中,乡镇世界颓败、破落、步履蹒跚的生存状态更加令人悚然动容。




一台机器,一台由乡村常见的老式拖拉机改装的、有着两个气泵、四个小轮子、拖着长长的皮管、样子有些滑稽的机器,以俯视的角度出现在微微有些惨淡的光晕中。这是刘唯艰2010年1月创作的《马路上之一》的全部内容。机器塑造得并不精细,许多地方还保留着宽大的笔触,但却异常准确地表现出这种工艺并不精致的机器特有的厚重与朴拙。弥漫在整个画面上的黯淡天光、并不强烈地分割着机器的浓重阴影、还有围绕在机器周围的若有若无的淡淡光晕,使画面的形象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蓝天,白云,蓝幽幽的远山,长满黄黄绿绿、并不繁茂的野草的荒野,耸立在蓝天、白云、远山和荒野之间的石鹰。这是刘唯艰2009年11月创作的《荒野中之二》的基本形象。画面色彩明丽、主体形象光感强烈。然而,荒野上阴晴不定的视觉氛围与冷暖分明但却缺乏石头应有分量的石雕同样使作品显得如真如幻。这两件同样沉迷于真实与虚幻相交织的意象的作品是刘唯艰新的艺术主题——《触角》——的一部分。

《触角》是刘唯艰又一次行走的结果。与《乡愁》以发冷、发闷、发黑的视觉氛围所呈现的令人触目惊心的颓败景象相比,《触角》更痴迷于一种如真如幻的暧昧状态。同样,与《乡愁》强烈的感伤情绪相比,《触角》显示的是“我”暧昧、飘渺、令人难以捉摸的精神体验。显然,在经历了《分子论》富于社会道义的宏大的视角和《乡愁》满怀故乡情结的私密情感体验之后,到创作《触角》的时候,在与那个有着令人伤感的现实的乡镇世界的精神对话中,“我”的内心体验变得更加复杂、幽微,许多时候,甚至连自己也难以分辨出“我“为什么会被那些看似寻常的景物如此强烈地打动。

当然,多数时候,“我”的思绪是清晰的。“我”在王昭君的雕像中看到了对另一个世界的期望,一种弥漫在整个乡镇世界中的对于出走的渴望;“我”在有着夸张的、酸俗不堪的豪华枝形路灯上看到了乡镇世界对于另一个世界之奢华的想象、追慕与攀附;“我”在这个已经高度商业化的时代仍然耸立在江边的政治时代的遗物中看到了时代的错位;“我”在散落在地上的自制导弹磨具中看到了一种荒诞、扭曲的激情;“我”在遗留在荒野中的巨大线圈上,在堆放在山间空地上、严整地盖着塑料雨布的巨大木箱上看到了一种对召唤的期待。然而,在所有这些时候,真正难以把握的却是“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是同情?是嘲讽?是伤感?还是其他什么?或许都有?无法说清,似乎一切都在交织着,纠缠着。对于“我”而言,对于“我”所处的世界而言,这一切既是现实存在的,又明显是与“我”的现实世界错位的。

更让人难以捉摸的是《石头之一》、《石头之三》等作品。《石头之一》描绘的是一块形状很普通,但却有着奇特的色彩条纹的石头。在暗沉沉的背景衬托下,这块在强烈的冷光中显得有些耀眼的石头上呈现出一种有些诡异的激情状态,在这块没有生命知觉的石头中似乎蕴涵着一种难以遏制的生命激情。《石头之三》则有着极为奇怪的形状和情态,似乎是某种正在激烈地挣扎着的奇特生物被瞬间石化的结果。在更加暗黑的背景和同样清冷的强光下,同样耀眼的石头同样显得诡异地激情勃发。那些总是鲜明地体现着现实与历史的错位,真实的生活状态与生活的观念的错位,以及对于一种飘渺的召唤的飘渺期待的作品相比,这些
缺乏复杂的观念冲突,呈现了一种即将喷发的激情状态的《石头》与“我”眼中的乡镇世界之间的关系让人费解的。不过,至少在两个方面——真实而又有被虚幻化的奇特视象,和对于召唤的渴望——《石头》与《荒野中》、《等待》等作品是相通的。《石头》只是由一种此时与彼时的交织的转化成为现实与灵异的交织。

刘唯艰的《触角》系列显然体现了“我”对乡镇世界的种种潜在的精神观念更加深入的探究。然而,从根本上,刘唯艰的《触角》却是强烈抒情的,越来越暧昧的态度并不意味着理性对激情的消解,相反,伴随着理性的深入,“我”越来越难以捉摸情绪体现了一种比那些更激烈的抒情姿态更深沉的内心体验。




在刘唯艰的《分子论》中,“我”看到了乡镇世界在滚滚的社会洪流中被侵蚀、被改变后令人震惊的现实,在《乡愁》中,“我”看到了乡镇世界日益荒凉、颓败、日益步履蹒跚的现实,在《触角》中,“我”看到了隐含在乡镇世界中种种令人难以言说、难以面对的精神现实。——所有这些都是在人们的熟视无睹中悄然变化着的现实。对于“我”来说,这些已经变化的现实和还在不断变化的将来都不会进入“历史”,因为“历史只是公众文化与关注的结果。自身的故事与过去不叫历史,那叫过去,那叫从前。过去从前是私密的运动。过去和从前在保密中消失。哪怕是公之于世,那也终将成为一个秘密。”刘唯艰的作品都是与这种私密的运动激情碰撞的结果,是对这种私密的运动力图真实的呈现,是一个“对于人群来说不重要,也没有必不可少的意义”的“我”,对于那些存在着但已经消逝,存在着但正在消逝的私密的运动的激情呈现。尽管这个私密的运动即使被公之于世,也终将成为一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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