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面对魏光庆“一”的自杀计划及其模拟活动，犹如面对着一个现代司芬克斯之谜。两年前，我曾向魏光庆所在的《部落·部落》美术群体妄谈过使人迷惘的存在哲学；而今魏光庆回敬的这个难解之谜，仿佛眨着眼在揶揄我的迷惘。

我于是想起了一则逸事。

宋朝熙宁时，辽国一使者自诩精通诗词，动辄以诗诘问翰林院文人。宋神宗便派了苏东坡接待此人。苏东坡说作诗容易，解诗稍难。随之写下一首被称为“神智体”的七言绝句《远眺》，让使者解读。诗名本是：长亭短景无人画/老大横拖瘦竹筇/回首云断斜日暮/曲江倒蘸侧山峰。书写却是：

使者百思不得其解，大窘，从此不再谈诗。

值得辽国使者庆幸地的，是他不靠谈诗生活；我辈则要靠谈画生活，而谈论篇幅的多少同生活的高下成正比。
我不能不谈。


（二）

魏光庆导演的“一”的自杀行为，无异于一个糊涂智者或聪明白痴的白日梦；而导演的自杀方案与程序记载，则是对梦游者的一系列莫名其妙的追踪报道。整个活动和整个报道形成了双重错乱——谜底内含的错乱与谜面语言的错乱。如同考古者面对一堆纹饰奇特而又支离破碎的远古陶片，考察古人生活情景一样，我的解读也只能从破碎的符号与记载开始。

“一”是什么？根据导演的注解，“一”是各个不同的对象的代号，或者是一个单数，或者是一个符号，或者是一个男人，或者是一个女人……。当整个“自杀”计划付诸实践时，这个“一”又确定为一个活着的，被严密包裹的人。他是一个抽象的人吗？是人类和人类困境的象征吗？他是一个封闭的人吗？是人类社会、国家、民族、群团和自我的象征吗？他是一个残废的人吗？是好勇斗狠、自相作践的人性的象征吗？

在整个“自杀”过程中，“自杀”者始终同红十字联系在一起。红十字何解？基督受难的标志吗？西方文化的代号吗？男女交媾的图式吗？十字路口的象征吗？在“红十字会”的庇护下自杀吗？连同普救众生的红十字会一起杀掉吗？


（三）

自杀者都有自杀的原因。萨特的终身伴侣波伏瓦写过一篇名叫《人都是要死的》小说，书中主人公从文艺复兴一直活到当代，多次自杀未遂。其自杀原因极为简单，即中止他自己长生不死这个事实。

“一”为何自杀？导演引用了加缪的箴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

那么，导演试图在彩排的一场悲剧？

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在这个定义的后面，紧接着又下了一个定义：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按照魏光庆的解释，“一”的三十多个替代对象，都是无价值的抽象状态下的对象，浑如一具具被包裹着的，没有面孔、表情和个性的行尸。这样的自杀者的自杀，正是对无价值的撕裂。

“一”的自杀过程，因而更象一场喜剧，尽管导演明文规定参与者不得发笑。从“自杀”现场照片来看，这场钳制表情的严肃喜剧终究不能持久，强制的正经逐渐疲软，不仅仅只是偶然参与的围观者交头接耳地在笑，导演本人也自我失控地在笑。

在古希腊，喜剧曾是艺术的死神。阿里斯芬托是古希腊最后一位诗人。他创作的喜剧，成为美好的希腊艺术的葬歌。

魏光庆是新潮美术的参与者。有人说新潮美术是现代派美术种种形态的中国版本，其中唯独缺少自杀行为。魏光庆以其行为化的美术活动或美术化的“自杀”行为，充当了中国首轮新潮美术的谢幕人。


（四）

中国人历来怕死。相传彭祖从五帝时期活到商朝，历时八百年，仍嫌寿命太短，后来，周代苌宏、秦代徐福、汉代张道陵、唐代吕洞宾，无不以追求长生不死而闻名于世。如果说中国人的最高理想是当皇帝，那么皇帝的终极愿望则是万寿无疆。所谓的房中术、炼丹术、吐纳法、胎息法这类并非提高生命价值而是延续生存时间的方技，成为代代相传、倾国倾城的国粹。

西方人同样有怕死的传统。《荷马史诗》写道：我宁愿在人间做奴隶/也不愿到阴间/摆皇帝的威风。不过这观点自从受到柏拉图的抨击后，又有了正视死亡的传统并导致了“死亡哲学”的出现。

死亡哲学主张，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应该排除对死亡的惧怕，直面死亡的必然性，摆脱用平庸的生活来回避死亡困扰的沉沦态度，确认自我存在不可重复的独特价值，找回个人的优越状态。

魏光庆的“自杀”，其实是对个体的惧怕意识、沉沦态度、从众心理的制裁，渴望的是真实的存在。

新潮美术作为西方现代美术的中国版本，它的模仿性限制着前卫画家在世界画坛的真实存在。魏光庆要痛快的自杀，势必向往涅磐境界，杀掉新潮美术自身。


（五）

作为普通公民，魏光庆悲天悯人、越佾代疱的态度，自然是可爱的。但是，他毕意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思想家，而是庞大社会结构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画家。在人类社会的舞台上，只有政治才是最大的艺术。魏光庆显然没有机会投身这一事业，充其量只能进行一场无须模仿和重复的“神智游戏”。

作为一个画家，魏光庆把自杀的场景设计得相当考究。色彩、符号、造型与布置无不烘托出庄严肃杀的视觉意向。然而，它到底不是美术创作。魏光庆运用了美术的当代成果，但却并未在美术本体上获得突破。只有追求美术本体的突破与建树，才是一个画家至高无上的天职。

魏光庆将他导演的自杀行为公诸于众，同真正的自杀者彻底出世相反，具有强烈的入世欲望。正如汉魏隐士把隐居作为闻达于世的手段一样，魏光庆的自杀计划与行为有着相同的动机。显而易见，他期待着一个崭新的、真实存在的、自我感觉正常的美术世界。


——选自艺术批评家彭德生先生撰写的《视觉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