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hanghART Gallery 香格纳画廊
首页 | 展览 | 艺术家 | 研究 | 媒体报道 | 商店 | 空间

与林奥劼的对谈

采访: 周婉京 2019

周婉京:能否谈谈你这一个月里“北漂艺术家”的生活是怎样的?我注意到,“一个月”是你作品线索中一个有趣的时间段限,你先后在2011年的《工作室》、2015年的《星巴克左派》中都尝试了一个月的“实验”,对比早前的这两组作品,你这次在北京的“一个月”有什么异同?

林奥劼:这次的“一个月”跟你提到的之前的“一个月”有点不一样,因为我现在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做画廊的,我想离开广州一个月,安静下来,我上次个展也是让画廊安排一个月住宿待在上海。在北京这一个月里,我去看了好多位北京艺术家的工作室,我的总体感觉是,他们生活气息不足,大部分艺术家(的工作室)都在五环外。距离城区太远,天天关在工作室,如果我这样待在北京,我会受不了。

周婉京:广州画廊的事情你在北京不也要远程处理吗?

林奥劼:可以,但我人就不用去画廊。我在广州,画廊(主)的身份与艺术家的身份会混在一起,但在北京我就可以只是一个艺术家。

周婉京:Andrew Stooke曾在《ArtAsiaPacific》的展评(针对“我不是教你坏,也不是教你诈”个展)提出,你的展览有一种“创作展览”(exhibition-making)的感觉。你怎么看他的这种提法?

林奥劼:会有这个情况,我觉得这是语境的问题,我这次的展览也是关于这个语境——北京、艺术圈和香格纳画廊。

周婉京:可你讨论的大背景还是离不开资本主义?你认为,这次在北京一个月的生活是如何成为你展览的一部分的?

林奥劼:如果不是这么长时间待在这里,我的感触可能不会这么深。这次我有一件作品叫《关爱艺术家》,我觉得香格纳画廊真的是为我(艺术家)服务。从他们安排我的展览到现在,这个流程安排都非常专业和细致。

周婉京:你的这件作品中有一个人物出现,她叫王粉英,她是香格纳画廊处理日常工作的阿姨,能讲讲你和她的关系吗?

林奥劼:她每天都会定时问我“吃不吃饭”,如果我起床晚了去画廊,她也会留一份饭给我。她是由早忙到晚,她的工作都很自觉,她负责照顾画廊的所有人。我觉得一家画廊能有一个这样的角色,我觉得很好,她人非常好,她对每个人都很好。

周婉京:你对生活做了什么剪辑吗,或者说,生活中有哪些部分无法被用于展览?

林奥劼:可能就是朋友普通吃个饭、聊聊天那种。

周婉京:在《关爱艺术家》旁边的视频录像是将近24分钟的《我觉得我可以》,记录的是你走访798和草场地向画廊投送简历的行为。这个片子拍了几天?你在投简历的时候会不会碰壁?

林奥劼:一共拍了四天,中间有一两天补拍。主要碰壁的情况就是画廊没开门。和画廊前台的交流基本上都是,“你有没有光盘?”“你把材料发到我们画廊邮箱就行了”,简历被他们扔掉这我也控制不了。我觉得因为有太多人在投简历,所以他们已经不以为然了。我做画廊,我知道真的还是有艺术家在向画廊投简历,甚至在博览会上,我会遇到艺术家交纸质的简历给我。我一般会回答,谢谢你的关注,有空多多交流,加个微信之类的。有的艺术家,我会约他们面谈。还有一些人直接寄作品过来(我们画廊),我会跟画廊工作人员交代,在看完作品后要把作品寄还给他们。

周婉京:我听说,你到798的某家画廊投简历时,有画廊主反问你“你都要在香格纳做展览了,还用投简历?”

林奥劼:你怎么知道的?对,因为我做这件事主要是想体验一下“北漂艺术家”的生活。退一步讲,即便我在香格纳做展览,我就不能跟别的画廊合作吗?

周婉京:所以你的行为是一个真正的行为,还是一种修辞和隐喻?

林奥劼:有修辞和隐喻,但如果有画廊愿意接受我,那也无妨。

周婉京:你在与策展人、画廊、机构合作的时候,时常“先斩后奏”地进行创作,例如你2011年的行为作品《感官的礼物》、2014年的《我们爱观察社会》以及被偷换了照片的《合照》(与香格纳的画廊负责人Lorenz)等等。

林奥劼:是有点“先斩后奏”。(笑)

周婉京:你“先斩后奏”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林奥劼:2011年和2014年的作品是比较即兴的,我完全没有想,我就是去做了。而《合照》那件作品,我觉得它是因为语境而做的。它也有点像在模仿“名人合照”。我觉得Lorenz对我而言是一个象征物,他代表了中国最好的画廊主应有的样子。

周婉京:《合照》是一种更轻松、幽默些的“换置”,但《感官的礼物》和《我们爱观察社会》更像一种“入侵式”的参展方式。

林奥劼:现在这种“入侵”就没以前那么强烈,因为我自己也有开画廊,不能太过分了。

周婉京:那你觉得什么是过分的?

林奥劼:其实这次片子在行走的途中,我本身想骂几句(跟朱駿腾吐槽一两句关于艺术圈的画廊的事),但是我最后还是没说,从个片子的整体调性看下来,吐槽是不重要,“行走”和“投简历”本身才是重要的。

周婉京:你怎么看你作品中的批判性?例如《我们爱观察社会》是先做海报再做展览。

林奥劼:其实不算批判,我的动机很简单,这就好比我觉得香格纳很好,我很想在香格纳做展览,于是我就做了一张海报,仅此而已。最直接的例子就是我为泰康空间做的“51平方米”的那个海报,我觉得这是一种单纯的赞美而已,虽然我的赞美的方式有点奇怪,我只是不会跟空间负责人说“你们很牛逼,我想来做展览”。我发现艺术家们聚在一起,说别人坏是很直接的,但夸别人好却很少。

周婉京:许多人都在试探,说的话不代表他们真正的意思。

林奥劼:没错。

周婉京:那你在投简历的过程中,有什么感受?

林奥劼:我以为投简历很简单,但其实在真正执行的时候心理压力好大。我第一天拍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我当时无法演一个纯粹的艺术家。因为我明知道有很多画廊我都不喜欢,但我还是要投。

周婉京:所以你有“演”的成分?

林奥劼:对,我一开始是在“演”,而且相当紧张,但是后来我就放开了。我投的是艺术圈都知道的画廊,十多家,798和草场地都有,很大压力。

周婉京:你去年在上海个展上也有“不喜欢”的成分,有些艺术家的作品你不喜欢,你还拍了你跟画廊工作人员的讨论。但你去年没有直接面对这种“不喜欢”,今年却不得不面对?

林奥劼:是的。我想表现出正常、大部分艺术家的想法,他们都有大部分不喜欢的(作品)。只不过以前不用真正接触自己的“不喜欢”,但这次真是太离谱了。

周婉京:你这一个月应该也跟不少“不喜欢”的人吃饭、聊天了吧?

林奥劼:中国社会太畸形,什么事都藏着,每个人都不好好说话。我刚来的时候还想了一件事,中国人能完美地使用隐喻象征这种手法,从不直接说好或不好,这是我们社会的问题。

周婉京:其实不在中国,在其他地方也可能有类似的问题。

林奥劼:我觉得如果在美国,我们大部分作品都会失效,因为他们相对能直接说话。

周婉京:我留意到,你对艺术圈中的各种标签很敏感。无论是从画廊、机构的品牌到个人的品牌,你都持续地关注着这些“品牌”的自我营销和话语、权力生产。能否谈谈你最早开始留意“品牌”是什么时候?

林奥劼:我觉得就是读书的时候看了陆兴华的博客文章,我开始意识到,我们背后那个更大的系统,就是自那开始意识到“小资”问题,“小资”是不对的。

周婉京:“小资”不对,“大资”就对了吗?

林奥劼:“大资”也有它的问题,例如分配的问题(手指作品《谁能坚持到最后》,作品正好停留在“分配”一词上)。时常也会有艺术家吐槽画廊,说画廊不够关心自己,自己的机会不够多。

周婉京:针对分配的问题,你会跟画廊老板谈公平吗?

林奥劼:我还没有这个机会。但我觉得有的老板是有自觉的,像是香格纳的老板,我亲耳听到过他跟员工们说,要他们多多关心艺术家。

周婉京:我留意到有一张融汇了几乎所有香格纳艺术家的作品——《23周年》,那张作品是你到北京之后才完成的?

林奥劼:《23周年》在广州已经做好了,到北京之后做的是“投简历”那个录像。《23周年》几乎画了60位香格纳艺术家,有一两个太难画了,就没画。

周婉京:你有没有发现,你在讨论资本主义的时候,有可能会变成资本主义的一部分?

林奥劼:我有这个感觉,就是我也无法独善其身。艺术可以是对抗(资本主义)的方式,其他的方式也有可能,像黑客。艺术家跟黑客有点像的,都是“藏”起来工作,我这次展览有点豁出去。

周婉京:2012年你拍《司机》的那种“即兴”似乎慢慢消减了?

林奥劼:那件作品的“即兴”是一种简单的“关系美学”,我觉得我已经学到了那种技法。虽然到今天,我依旧延续了那种技法,但我想让作品的层次更丰富,我觉得《司机》的问题可能还是层次不够多、点子太简单。

周婉京:如何去想一个不简单的点子?

林奥劼:我的作品中也说过,做当代艺术一定要有批判性,加上语境,我觉得就会好一点(不那么简单了)。我这样说可能有失偏颇,我“不喜欢”的可能是因为我觉得某个艺术家的点子太简单。这种所谓的简单是结构性的简单,我不希望作品只有单一一个层次。像《谁能坚持到最后》这件作品,它片长三个小时,有的人可能以为我在问“谁能看到最后”,但其实我在讲非营利机构的困境——哪个非营利机构可以坚持到最后?我做了一个非营利机构的调查,我搜索出来的词大部分都跟社会有关,而不是跟艺术有关。

周婉京:今时今日,跟艺术有关还重要吗?

林奥劼:很重要,不然我们在这里干嘛?

周婉京:似乎你所追寻的艺术的真相是被层层现实包裹着的真相,要剥离这么多层的现实并不容易。在你2015年的作品《慈善》和2016年的《真相》中,也分别体现了你希望解构这真相的探求,你觉得做这项工作的人必须是艺术家吗?

林奥劼:在核心的这部分“真相”多少都发生了变化。我在艺术圈混了这么多年,我发现我的想象和现实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我觉得好的(艺术家)是应该有机会的,但现实恰恰相反,好的(艺术家)未必有机会。可能因为个人原因或市场原因,好的艺术家就出不来,越清高的人越没机会。

周婉京:在你作品中,有游戏和规则的讨论,这些是由你来掌控的?

林奥劼:我创作的时候没想那么多,我也没觉得多好玩,我就是觉得应该那么做,做的时候不想那么多。做完之后,回头去看还是有趣的,这可能是因为我想知道别人的反应。

周婉京:《馆长与肝》那组作品背景为什么用红色和绿色?

林奥劼:因为我觉得那样比较有美感,哈哈。红色是在血液中的肝,绿色是在手术台上坏掉的肝。

周婉京:什么是你认为美的东西?

林奥劼:太多了,每次我在艺博会上逛,都觉得每一家都有好的东西,如果我有钱,我肯定是个大藏家,我会把这些好的都买了。

周婉京:香格纳画廊有怎样的美感?

林奥劼:我好像之前跟他们(画廊的人)聊过这个问题,我觉得就是那种“暗黑的”,“深褐色”,都是比较重的颜色,然后很Man的,没有太女性化的东西。

周婉京:按你的说法来看,没顶画廊也很Man的。

林奥劼:但他们给人的感觉,第一印象是彩色的,那种Colorful的。我对颜色敏感,我觉得颜色是有象征(意义)的。

周婉京:你在另一件作品《我心目中的当代艺术家》中对艺术家给出了标准,例如“包容能力强”“有人格魅力”“有批判意识”“像你一样”,如何成为像你这样的合格艺术家?

林奥劼:像我这样的可能已经有很多了,到处都有。我碰到这样的艺术家会很欣赏,我作为画廊主也会想和这样的艺术家合作,但是我也必须说,我们画廊规模太小、没钱,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周婉京:成为一个合格的艺术家是否就能找到刚刚提到过的“真相”?

林奥劼:我觉得在他自己的领域是可以找到的。如果他不信艺术的话,他不可能坚持做下去。

周婉京:你曾跟我谈起过“对手消失”的问题,你说离开学院之后“对手”忽然变得不那么清晰了,过去批判、抗争的是学院体制,现在变得更大、更不清晰,这可能会构成年轻艺术家的普遍瓶颈。能否再谈谈你目前工作的“对手”?你现在对抗这个“对手”的方法(论)与过去相比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林奥劼:现在的对手变得更大了,我还没找到我真正的对手。我觉得艺术圈只是我生活的其中一部分,对手可能还没出现,这个对手可能来自一个更大的系统,也许是资本系统。目前的语境是艺术圈,但我想跳出艺术圈来讨论。

周婉京:全球化资本是否将你的对手拉平了?像是一个中国艺术家和一个巴西艺术家都可以由同一个画廊代理。

林奥劼:对手的力量很强,我们(艺术家)太弱了。你看我们所有画廊加起来,在钱和权力方面都比不过一个798的物业。

周婉京:今时今日,你觉得这类的权力(听上去仍然是一个政治权力的组成)对我们还那么重要吗?

林奥劼:重要。当然,科技对人的改造也很明显。或者说,现在的“对手”太多了,你根本抓不准谁是你的对手。

周婉京:你的自嘲与幽默是否算是一种自我提问?

林奥劼:是。有时我的提问会预设答案,但更多时候是把答案交给观众。

周婉京:如果你真的去到曾梵志工作室,你会向他请教什么技术性问题?你是以什么身份问他问题——以林奥劼、香格纳合作艺术家、还是一个普通的“北漂艺术家”?

林奥劼:我会以林奥劼的身份问他,“你如何达到这样的高度?”我也学过油画,我就这么看曾梵志的绘画,我觉得确实有点难画,因为他要控制湿度才能勾成这样,这么多(线条),我觉得还挺难的。我想知道他是怎么画的,我也想了解他的非凡之处,毕竟他是我们的前辈。如果我真的去到他的工作室,我肯定是以后辈艺术家的关系来问问题。

周婉京:能否谈谈展览名字的来由,有空调的热带与哲学家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林奥劼:中文名字是我朋友帮我取的,其实好像跟我的展览没什么关系。展览的封面(林奥劼手握戴建勇的作品集)也跟展览没有直接关系,戴建勇、曾宏、何迟他们都是我喜欢的艺术家,所以我在创作时会自然地流露出我对他们的喜欢。展览的英文名字是我起的,是我对自己的自嘲,因为我不想耍小聪明。我对自己的期待高一些,可能我10年之后再回看自己现在的作品,会觉得都是小聪明。

周婉京:我们注意到,你的个展展览中中英文名称经常是不能互译的。

林奥劼:不能互相翻译这件事,就是很自然地这样做了,看起来好像多一个层次,看起来会好看一些。

周婉京:身处艺术圈内部对艺术圈作出批评是否仍然有效?

林奥劼:我做的不是严厉的批评,我可能还没到达要做严肃批评的层面。我现在是初步碰一下(权力结构)。

周婉京:碰了之后有怎样的体会?

林奥劼:碰不动。(笑)

周婉京:或者是碰了之后无效?

林奥劼:不知道同一代的艺术家里面有谁有能力来碰的,很少有人在做纯批判的。我觉得我的作品对于这整个生态系统而言可能只能算是“挠痒痒”或者什么都不是。

周婉京:你的特别之处可能在于,你是认真在讲你的观点,很多时候是赞美的观点,但有趣的地方是你的赞美会被观众解读为某种讽刺。

林奥劼:所以这就是(这个圈子)傻的地方,整个圈子分不清好话与讽刺的区别。

周婉京:这跟你的中英文无法互译的情况有共同之处——你的中文解说经常是一个语气笃定的陈述句,而英文却是一个带有假设语气的句子,就像别人会将你的赞美解读为讽刺,虽然你分明做着一件非讽刺的事情。

林奥劼:这就是我所说的层次的一种。

周婉京:你对这次展览有何期待?

林奥劼:我想做的是一个好展览,而非一件好作品,这个区别就像我们刚刚说到的结构,好的展览会撑得起一个好的结构,在这里,你要投入等多的精力和控制力。

周婉京:至今为止,这次香格纳的个展是你最满意的展览吗?

林奥劼:满意,不过我对上一个个展也挺满意的。

相关艺术家:
LIN AOJIE 林奥劼

上海香格纳投资咨询有限公司
办公地址:上海市徐汇区西岸龙腾大道2555号10号楼

© Copyright 香格纳画廊 1996-2024
备案:沪ICP备2024043937号-1

沪公网安备 3101040200123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