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拿起傻瓜机就有一种受精的愿望

——鲁毅采访郑国谷





鲁毅:你是最早有意识开始做‘新摄影’的艺术家之一。我的印象中照片本身就是艺术变得流行起来还是近几年的事情。
郑国谷:95年是中国影像革命潜流暗涌的时期。少数的艺术家意识到照片可以来得更直接。但那段时间,人们对新摄影普遍抱有怀疑的态度。一直要等到97年戴汉志在欧洲的几个城市策划了《中国新观念摄影展》之后,国内的策划人看到了希望,才觉得“照片也可以闹点事”,都可以打打这个沙包,这间接地导致了这几年影像的泛滥。更多新兴的艺术家快而直捷地加入到革新的行列之中。
鲁:你能概括地谈一下“新摄影”吗?。
郑:“新摄影”就跟情爱差不多。“新摄影”精神也是在乎瞬间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其实我无意介入摄影这个范围里,只是一不小心就把发言权交给了照片。
鲁:你是指那“美妙的瞬间”?
郑:太神秘了,那前一秒或后一秒是不是“美妙的瞬间”?你觉得某一个时刻按下快门是瞬间拥有,是美妙的瞬间,还是任何一个时刻都是瞬间拥有?那是不同的。是不是只有技术老练到是一个摄影师,才有权力按下快门?
鲁:现在的情况是每一个人都有权力按下快门。但他们都想保存那个“美妙的瞬间”。比如说去旅行留影,婚纱照,同学聚会等等。
郑:对,从妈妈拿着操作简单轻便的相机去郊游并和她的朋友们留影开始,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拥有这种权力了。她有她的瞬间,你有你的瞬间,大家都有自己的标准。但她的标准和你的不一样,什么叫标准,她还是没有标准。何不综合地去利用所有的这些标准,这众多的“美妙的瞬间”。
鲁:你的《度蜜月》?
郑:“度蜜月”更象是地理学的一大发现。“所有地理学的发现都是为了人民生活得更好”(胡日方 语),从阳江到广州再回到阳江……整个过程只须作者本人全部体验,而观众只有观念地阅读。大家都觉得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因为两个人,我们睡在一起,但是你忽略了,有一只胳膊是“勃起”的,按下了快门。
鲁:是不是说摄影师更多的只是纪录一个事件,而你则是制造一个事件,去表演它。
郑:应该是导演一个事件。利用摄影的记录功能让观众观念地阅读这一件事的某个片段。而且我希望里面既有体力劳动又有脑力劳动,我能一心二用。
鲁:是不是你做行为的时候是体力劳动者,而照片是观念(脑力劳动者)……但你又是表演者。
郑:这不会有任何问题,比如假设一个2024年阳江申办海底奥运成功的方案,届时,除了国与国之间的体能较量,还推出一个生物工程与人类学展览,展示了一个女人生出了一头牛,再由一头牛生出了一个人。谁拍下这样的画面是无关紧要的,但那头牛生下的人用了郑国谷的DNA,和郑国谷一个模样,你觉得怎么样?再由这个女人生出的牛和另一头牛生出的人来一场斗牛赛那会如何?你不想看你可以去逛,海底红灯区,海底商业街……反正,一切都可假设。
鲁:所以你现在傻瓜机也不用了?
郑:以前是比较在乎傻瓜机的,现在,我需要的只是大量的底片,管它是谁的,连拍都觉得多余了。
鲁:你是生于傻瓜的一代,但又利用了傻瓜机。但你有否曾经动过念头去买一部专业机?
郑:傻瓜一代?……专业相机?看来我既不属于傻瓜一代也不属于新新人类,可能是脆弱的甲壳类。我总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拿着那部傻瓜机就像拿着一块番薯。傻乎乎的,好象里面塞满了维生素和淀粉,而不是菲林。也就是说那个影像的革命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新摄影肯定会继续下去。从佛学的‘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可以想象出携带摄影机的人在这个时代的工作也许是‘见父母拍父母,见同学拍同学,见靓女就边干边拍,见物拍物,见景拍景,见鸟拍鸟’……傻吧?
鲁:嘻……有点儿,咦,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摸摄影机是什么时候吗?
郑:最早碰摄影机是在读初一的时候,和何赞在家里就玩过一台凤凰相机;调好自拍,我们划亮一根火柴在空中晃动,晃来晃去……晃了三秒后,冲印出来后连我们的形象都不见了,原来摄影机是这么傻的一回事。总觉得很盲目,不知在干嘛。所以那个时候我更加喜欢看电影。电影拥有一个连续不断的瞬间中心,但我的图片是一千个瞬间,一万个瞬间,看来我的作品不可能有一个中心。
鲁:你的小照片排列在一起,没有惯常的伸缩性。和其它艺术家拥有可大可小的自由度的照片可能会很不同。
郑:和所有的影像工作者不同,我的照片是唯一的一个例外,既不能有放大也不能缩小,只能是一比一印在一张相纸上。
鲁:你更多的受到电视电影的影响。从你的照片带有的叙事性来看,你可能会事前的构思多,而又更着重于后期的制作,整个作品就象一个电影片断或剧场,诸如挑选演员,场景,道具。例如:‘阳江青年’、‘东京上空的故事’和‘10000个客户’等的作品。
郑:这是我的“相纸戏剧”时期,我在寻找一种小说化的叙事特征,用照相机的镜头来捕捉猎物的形象,而猎物又是我安排的。现在我正努力使以前的创造成为过去,找到的却是文字的表达,叙事与阅读,又因为它缺失了某些部分的连接,迫使很多人去做一种类似于填空的活动;或者是某一个案发现场所留下的一句话,‘一张照片抵得上千言万语吗?’留下别人靠那些蛛丝马迹去作一个判断,而案犯已流窜到其它地方作案去了。
鲁:而你的作品更多的剔除了可供想像的部分,历史记忆的部分……好象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去挪揄,反讽甚至叙述了。








郑:但我找到了一个时代的特征,看看我们受了什么影响,我们的生存环境如何变化,还有,我喜欢把生活与梦幻,疯狂与荒诞,美貌与权力……嗯,应该说:尽我个人的能力把我们的世界压缩在一张薄薄的相纸上。就好象一张电脑蕊片,除此之外都是可以忽略的。
鲁:你是说“消费就是理想,消费更解恨”,“影像泛滥的时代到处都可以看到玩偶在表演”?
郑:你阅读过它们吗?我发觉拍照时我好象在帮别人照镜子,象摄影机还没有发明之前某个宫庭里的丫环。但在做行为时,我则是一个假设的新郎。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我的新娘理想,和理想的新娘去度蜜月,亲身体验这假设的婚姻。而且,我总觉得影像就是女性化,或者可以说我更加女性地去做照片,我一拿起傻瓜机就有一种受精的愿望。
鲁:你不知道你拍下的是一个什么东西,你唯有通过一个化学的过程才能得知最终的结果。
郑:一个机器制造出来的幽灵。我希望所有的人都是机器人。我做过这样的一个作品:‘机器人不是人’。所以我觉得任何拍出的东西都有是一种机器的产物,它的影像不是人,只不过是一个幽灵。可以说明我的摄影是不关心人的,‘也不是街头巷尾的……还有,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学过摄影,但我知道什么叫开端,什么叫结束;我按下快门的一瞬间,我知道是结束了,去冲菲林时,我知道那才是开始。开始和结束是颠倒的。
鲁:我倾向于用“明室“和”暗室“去作出一个区分。摄影师利用了一个黑匣子般的机器和在暗房中冲洗底片,而你则在光线充足的室内,像一个手工艺人般去制做作品,但又没有可以传授的手艺。
郑:喂?……你在哪里?啊!你在北门街……烧烤啊……断了,(这时候罗拉打电话给他,告诉他在外面烧烤)对,我很多的底片都是烧烤得出的结果。食物在烧烤的过程中会慢慢成熟,我的底片在烧烤中会慢慢地出结果。我觉得很多东西都来源于生活,微小的东西,比如烧烤。但照片拿去烧烤得出的结果是与生活无关的。
鲁:它来源于生活,但与生活无关?
郑:烧烤可以提炼某一样东西,但与傻瓜机无关,与流行音乐的欢呼声、尖叫声无关。
鲁:新的可能性总是存在的。我想知道你最近在做什么?
郑:比如最近做出来的东西都跟摄影无关。我更希望将摄影摆在一边,去做其它我更感兴趣的东西。每一个时期我的兴趣会转移。如果以后再回到摄影,反而会有一种新鲜感。我不会一生一世地追逐某样东西,我希望找到另一个更感兴趣的地方,一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地方。
鲁:那你的“公元两千年,再锈两千年”的铁罐又该怎样解释?
郑:我也不知如何解释。或者可以这样说,你看见它与商品有类似的一面,其实它指的是另外一样东西——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商品经济过渡过这一时期的一个明显特征,超市的反垄断,这种情况也同样反映在《10000个客户》这一作品里,“它既要突破少数收藏家对艺术品的垄断,也不使自己沦为廉价的大众商品”(胡日方《全球传播的郑国谷频道》)。这也是创造。但日常用品的竞争与人们生活得温饱好象没有关系。把以上这些提炼出来就变成一个表里如一的铁罐。相对而言,这是一种陌生化。把这个铁罐和可乐瓶放在一起,它更象哑铃而不是饮料,并且可以在空气中生锈。它剔除了包装的虚伪和消费品的短暂期限。
鲁:和以前方便携带的照片相比,它具有完全不一样的体积和重量,这是否说明了你的方法论在不断的改变……
郑:对,做什么都应该有方法,而且,它是反携带方便的,它重达40斤。在做照片时,可能是用了“四两搏千斤”的办法吧,这样携带起来比较方便,后来时代变了,你不可能原地踏步,所以就改用了“隔山打牛”这一招。如果你还想更出位,你可试试修炼“葵花宝典”里的“一锅熟”。
鲁:你怎样评介你生活的城市?生活的内容又是什么,或者可以谈谈你的生活状况。
郑:阳江是一个靠近海边的城市,环境非常好,又有生猛海鲜,这和我在广州时的生活完全不一样。在广州时,要操劳生活中的一切,洗衣服,煮饭等等。我的理想生活就是完全不想去操劳任何东西。因我是一个四肢健全又行动自如但生活不想自理的人——一个反对“生活”的人。因为在那里我得不到任何乐趣。别人在“生活”的时候,我却在那里发呆,连罗拉问我在想什么都没有听见,好象思想已经到了极限的样子。中国都有计划生育了,还要有计划生活吗?我是累了就吃红牛,饿了就睡觉。但是,这样过份依赖别人使我生存能力特别低,看来看去,只能生活在阳江,这可能是一种地缘限制。
鲁:之后呢?
郑:之后不就天天这样了吗?哦,对了,衣服有人帮你洗,该吃饭有人会通知你……所有的这一切都脱离“生活”。或者说:不想为生活上的事情操劳。这使我拥有了大量的空白时间。
鲁:生活在阳江和生活在北京或广州会有所不同吗?还有,艺术源于生活吗?
郑:在交通顺畅的情况下,生活在哪里都行。你要交流,或跳上一辆车,或打开一台电脑,或通通电话……。我会经常上广州买材料,是因为这里没有,但这不成为一个要迁往广州或北京的理由。不会因为缺少了某一样东西,就住在那个材料市场里面。只不过是找一种材料嘛。还有艺术是来源于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可能只有生活照才是源于生活。
鲁:你是一个艺术家,或者你为什么从事艺术?
郑:哗,这么高难度的问题,要问一下我阿妈才行……哦,艺术家?!是吗?很少有人会用到那么深奥的词。艺术家不知道干嘛的,连妈妈都这么说,阳江这里可能没有人能
回答艺术家究竟是干什么的。郑国谷在阳江让人广泛知道的是一个建筑和室内设计师。我从来都没有或不想强调艺术家这一身份。可以说设计师是我的保护色。
鲁:你还是没有回答你为什么从事艺术。
郑:艺术就是一种创造,也是个人喜好,人们将此称之为艺术。总会有一个时期,有人为了使生活过得更好、更生动有趣,哪怕假设一下都没有问题。其实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种状态我是挺喜欢的,这样想未来可能也就是过去,或者是过去的过去,因我们看到的想到的都会过去,我真的希望我们的未来在宇宙的概念里已经过去了两千年或者是两亿年。



200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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