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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恩利:拥抱空间

作者: 菲利普·皮洛特 九月,2020

对空间的贬抑、忽视、乃至于削弱,均无异于对文本、写作以及书写体制的高估,并同那些可读之物和可见之物一道,导致了对可读性的垄断。
——亨利·列斐伏尔[ 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牛津,剑桥:布莱克威尔出版社,1991年,第62页。]

基底(subjectile)既非客体也非主体,既非屏幕亦非投射物,它既可藉某种形式巩固自身,也可以游移在别的事物之中。然而,它自身的戏剧性总摇曳在抛投(jacere)的不及物性和及物性之间,我称之为对这两者的揣测。
——雅克·德里达,玛丽·安·考斯[ 雅克·德里达,玛丽·安·考斯,《让基底疯狂》,收录于《边界:写作与绘画》,刊于《耶鲁法国研究》第84期,1994年,第169页。]


在法国哲学家亨利·柏格森看来,图像介于再现与“事物”之间[ 亨利·柏格森,《物质与记忆:论心灵与身体之关系》,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1965年,第5-6页。]。这种居中的位置触发了某种空间,凝聚了画布及颜料的质料性。尽管张恩利在其早期作品中描绘了诸多实在之“物”——纸卷、电线、麻袋、瓷砖、墙面——同时,这些画作又重申了它们作为图像的地位,尤其是那些频繁出现在画布上的格子。即便他从记忆中撷取主题,不再在草图或照片上打上用来转化图像的格子线,然而,就感知层面而言,铅笔涂绘的格子线毋宁说是对“制图”方法的回溯。而另一位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认为图像是我们唯一能体验到的现实,或者说唯有通过图像我们才能体验到现实。[ 巴什拉的这种观念显然诞生于前数字时代。在当下,我们完全毋需体验现实就能生活在图像之中。见于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1957年。]我相信张恩利在某种程度上也认同此种观念。对巴什拉而言,图像不仅可见,而且具有生命;张恩利的作品也呈现出了类似的从“被看”到“激活”的进展。其早期之作呈现了一个不事雕饰的世界,以一种直白坦率的形象风格刻画芸芸众生,偶尔流露出表现主义风味。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人、空间与物件,见证了艺术家对小人物的共情心理抑或合谋关系。然而,这种描摹不被社会重视的人物的“肖像画”,逐渐被隐喻性的表现形式所迭替。张恩利越来越多地将目光投向我们周遭那些最基本的、隐匿的事物:水桶、椅子、桌子,以及浴室、厕所、墙面、瓷砖、电线和管道。他将目光进一步转向空间、环境,脱离了画框的限制,思考空间中的绘画并发展出墙绘。这些绘画既肯定又破坏了再现性的创作实践;既遵从某种固定的图像范式,又对随机性力量完全敞开,逐渐丧失了具象性。此外,张恩利近期的绘画显然是运行在非叙事甚至非语言的符号层面上,甚至有滥用符号的嫌疑,其目的是强调它相较于语言的不可化约性。[ 或如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所言:“空间的特性在于它是非语言的集合,这实际上无法还原为精神领域。”(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第62页。)]然而,张恩利绘画的首要目的既然不是想传达什么,他到底有何追求?他在意的并非对事物的可见层面的忠诚。但作为画家,他也不追求事物所谓无形的、纯粹的本质。我猜测,他近期绘画所迷恋的是“拥抱”空间。他把最近一些作品或墙壁和天花板上的介入性实践称为“空间绘画”。它们反映了一种简单而危险的举措:进入视觉场域,与之交融并在其中留下痕迹。这些痕迹灵动奔逸,又不失实在性;同时也具备不明晰、模棱两可的特质。在一些具体例子中,如《金龙鱼》(2017)、《花园》(2017)或《外星人》(2019-20),张恩利浸湿了画布表面,让痕迹沉没其中。这是一种沉浸在环境中的持续运动,也是对背景的不间断的渗透。因此,线条一旦出现,往往是在空间绘画中大量地涌现。《外科医生》(2020)也属此类,它让人联想到张恩利系列绘画中的水管,这些线条并非为了显示轮廓:它们变成耐力、能量、势能,它们结合、组成、分解,纠缠、又解开。“空间-绘画”对张恩利来说,就是让某个场域在背景、环境或氛围的意义上发挥效用,使形式和背景完全混合在一起,让非凡的物质能量在这里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我们还能从人物和“绘画—背景”谈起吗?继安托南·阿尔托之后——德里达称后者为“基底”(subjectile),这不同于单纯的底座或支撑物。它既是底座也是支撑物。但对德里达而言,它也是一种理论,是生产艺术中关于主客体关系的假说。它拉伸、延展、超越、贯穿了主体,位于主体之后,却并不与主体相异。德里达说“它有两种情况”。[ 雅克·德里达,玛丽·安·考斯,《让基底疯狂》,第168页。]在张恩利的绘画中,绘画的笔势(gesture)与空间同化一体,空间同时也成了舞台,经历着调用和遮蔽。他使用了一种多重的、不断发展的空间概念:不存在明确的地平线,空旷的空间也可以具有体量感;有时甚至会出现吊诡的不透明的孔洞,这些孔洞似乎漂浮在绘画空间的顶端,《企业家》(2018)就是如此。诚如斯蒂芬·巴克在解读德里达的“基底”概念时所说的,“作为基底的空间总是被扰乱的,总是具有抛掷的功能:抛、投、甩、扔。空间从不安宁。事实上,空间是被抛的,产生间隔的同时又制造了空间”。[ 斯蒂芬·巴克,《以“基底”为视角:透视阿尔托的素描》,刊于《视差》第15期,2009年第4卷,第18页。]“基底”一词是阿尔托结合了“主体 ”(subject)和“投射物”(projectile)而精心设计出来的。在他抽象的“空间绘画”中,张恩利希望通过对动态色块的运用,或是对漩涡状长线条的勾勒,使得深度和距离在某种消除了预设的无垠空间中互相交替,并借由绘画的笔势投射到这个空间中。颜料和色彩的冲刷,异质而混合的抽象形式彼此关联,似乎处于不断生成的关系中。他在展览空间或画布上看似随心所欲,实际上是以富于分析性的方式来审问绘画笔势的可能性。这并不是对成就的展示,因为绘画原本就不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绘画记录了失败的实现,或者说,记录了更好的非-实现:有效的或者无效的笔势引诱着艺术家,但同时也抵制着某些东西的实现。绘画之笔势与某种综合空间观念之间的关联,体现为具体经验中主客体界限的模糊。依照媒介哲学家维兰·傅卢瑟(Vilém Flusser)的说法,此种关系不易与西方传统的世界观相调和,后者以分析的、理性的主体为中心制造抽象,使她/他自身与具体之物保持距离。[ 维兰·傅卢瑟,《绘画的笔势》,选自《笔势》,明尼阿波利斯、伦敦: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7页。]张恩利的绘画笔势追逐着世界现象的丰富性,它们的灵晕、神秘感与某种内在的回音相协调,或多或少透露出“万物归一”的意味。傅卢瑟将此与禅宗联系起来,禅宗“与现象学方法一样,强调现象所指涉的具体经验”。[ 同上,第68页。]而在张恩利的绘画中,这是一种让世界重新“显现”的方法,让它被壮丽的具象映照。[ 同上,第71页。]在最近的一系列作品(创作于2018年到2020年间)中,张恩利回归了对肖像画的实践,这并不关涉特定的人,而是作为类型化的作品,在某种程度上与早期作品重新发生了关联。唯有标题透露了它们作为肖像画的意图,譬如《手艺人2》、《吃肉的人》、《红脸汉子》、《武士》等,但本质(eidos)抑或格式塔(Gestalt)却分散、蒸发了。正如诺曼·布列逊对日本禅画的观察,图像“悬浮在画框外的力量之上,它是被抛出的,就像一个人抛出骰子”。[ 诺曼·布列逊,《扩展视域中的凝视》,收录于《视觉与视觉性》,哈尔·福斯特编,西雅图:海湾出版社,1988年,第103页。]有趣的是,布列逊转而提出抛掷的概念,这与德里达前述的“不安定空间”的概念并无太大区别,都是抛掷之态势造成的后果。在最近这批肖像画作中,张恩利让宇宙的其他部分、画框之外的一切都闯入画面。它们似乎诠释了何谓傅卢瑟所说的“万物归一”,因为作为画家的张恩利被他的题材深深触动,这不免流露出些许泛灵论的意味。这是通过绘画笔势而达成的一种诡秘的自我认同,让人联想到他的早期作品所流露的对平民大众及其生活百态的共情。

1 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牛津,剑桥:布莱克威尔出版社,1991年,第62页。
2 雅克·德里达,玛丽·安·考斯,《让基底疯狂》,收录于《边界:写作与绘画》,刊于《耶鲁法国研究》第84期,1994年,第169页。
3 亨利·柏格森,《物质与记忆:论心灵与身体之关系》,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1965年,第5-6页。
4 巴什拉的这种观念显然诞生于前数字时代。在当下,我们完全毋需体验现实就能生活在图像之中。见于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1957年
5 或如亨利·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所言:“空间的特性在于它是非语言的集合,这实际上无法还原为精神领域。”(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第62页。)
6 雅克·德里达,玛丽·安·考斯,《让基底疯狂》,第168页。
7 斯蒂芬·巴克,《以“基底”为视角:透视阿尔托的素描》,刊于《视差》第15期,2009年第4卷,第18页。
8维兰·傅卢瑟,《绘画的笔势》,选自《笔势》,明尼阿波利斯、伦敦: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7页。
9同上,第68页。
10 同上,第71页。
11 诺曼·布列逊,《扩展视域中的凝视》,收录于《视觉与视觉性》,哈尔·福斯特编,西雅图:海湾出版社,1988年,第10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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