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边，我看到那个穿着污衣烂衫的孩子。
他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身旁放着两个空瓶子，双眼望向那无边无际的大海，仿佛只有那里，才是他苦难生活的尽头。
这一幕对于很多人而言，也许只是平常的情景，但当我沉静下来，眼前就又浮现出那个孩子，温暖的阳光照耀，周围的人们嬉笑欢歌，却少有人事与他发生必然的联系，他卑微地、孤单地、超然地、甚至是永远地身处那里，就像关于真实艺术的无数话语：卑贱肮脏？！慷慨永恒？！
我为什么提及这件事？他发生在上一次旅行中，我为什么没有提及更久远一些的事，我为什么没有提及几星期、甚至数分钟前发生的事，是自己不得不拾起这忆念之河的片段，还是对这个世界的最新感知深藏恐惧，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将再次为这个世界出人意表的诗与美感染。这种诗与美有时是一个正统完备的体系，有时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拼合，它不断以种种激越或舒缓的方式抵达每个人的灵魂，当为了逃脱这狂热的感知产生倦怠，我的心又被一个海浪般绵延不绝的追问煽动：我、我们、这一切、这个真实虚幻、快乐苦难、无以复加的万花筒里，究竟拥有一个什么样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乃至艺术，有可能得到讨论吗？这种讨论意义何在？
我茫然了，那种人的智慧产生却又由人智慧无法背负的茫然。
在这之中，我想到伟大涵义曾被每个人用独特的方式注解，每一种方式都市那么地无与伦比——由此构成世界混乱不堪的现实，及被他包装的质朴、宁静、永恒的一切，一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之爱？
我不再愿意顾及其他，和孩童一样从那些粗制滥造的故事和精致动人的童话中找到近乎愚蠢的满足。现在，又何尝不是故事？传奇般又转瞬便灰分烟灭的残酷、快乐、激情与拥有。
善真是诸多美好词汇的顶点，堕落是一切丑恶形容的极致，他们二者如同一本书中正反主角，本身毫无意义，之间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关键在于：我们之中，又有谁真正地爱过、想过、生活过、进而纯粹过，纯粹——一顶为王者锻炼的皇冠，决不止简单地授予几个卓越的艺术家和利益熏心的商人，追溯它的精神，我对这个世界的一切发生了怀疑！不朽的艺术？
当我告诉自己必须放弃这个念头的时候，那是我不去做自己想去做的事，而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已在不期然中对视了艺术：爱、真理、繁荣、伪装、赤裸、活着、在有露水的花园里弹琴、在飞奔的火车上拉屎……
我是那个穿着污衣烂衫、凝视海的孩子。
此时的我想到了一生中必须选择的那次出行，面对如此浩瀚的海，也看到了不远处各式船只，我不相信帆船的倩影，也怀疑炮舰的威严，更无从设想客船的舒适，于是只回到家里，用阁楼上的旧藏为自己造了只小船。我的小船很是笨拙粗糙——但是每一钉一板，都寄托了我自童年时延续至今、至死关于航海的梦想。
我拣选一个洒落些许星光的夜晚，把它放进海里，努力地划着，尽管只是渺小的动力，小船还是一点一点地离开了这片陆地。
从此，变幻的海上，一只拙劣、小小的容器，一个只为印证、不为征伐的小人儿，还有为海神准备的寒酸礼物——那些简易的、藐小的、率真的、不堪一击的美，这是渺小的我和岸上那些小人物们拥有、可能也是唯一拥有的慰藉，这些对存在的呓语温存着我所剩无几的梦想——海上的生活风大浪高、我呕吐不止，还有那静谧的夜、无垠的海、无尽的孤独，尽管也有波涛的热情、明星的话语，苦不堪言！
我想我需献出自己那微不足惜的虔诚，一如为聚合人性光辉焚身的勇者。
终于，眼前呈露异样的光芒……
那里有属于先知的极乐和不断集结的船队……
这次捍卫的是那种已经璀璨炫目的美丽纯真，这次的返航时光荣的折返，这一次将要抵达的海岸上矗立着光辉的城镇。
                                        
                                                    欧阳春

                                                1998年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