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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大有:因果流淌于时间之泽 | Life and Arts集锦
2023-10-05 14:44

文/邢韵

在上海M50香格纳画廊举办的展览“无人时,可以翩翩起舞”中,耿大有呈现的每一件作品的材料都非常“日常”。他用现代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物”来表现失败、浪费、牺牲、无用、无功、无能......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相似的命题,以求在经历过这些“负面”词汇的“舍”之后,“得”到一些情动与亲密。

Part 1 萨利·鲁尼,《正常人》

“这些年来,他们就像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环绕彼此生长,为了腾出空间而长得歪歪扭扭,形成某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姿态。”

岭南午后,工人们正将以吨计的水泥灌注进入两道交叉缠绕着的镀锌管中。一墙之隔的办公室内,原本根根独立的富贵竹被编织成一个整体,茎干紧密相依。它们早已经扭曲到失去了原本的样子,以一种奇特的景观式的姿态在水中生长。

最终,水泥浇铸精神堡垒的做法宣告失败,因为那会导致整件装置因重量过大而难以运输。而这所谓的失败,却恰巧与这架形态奇特的“电线杆”的创造者、艺术家耿大有的创作寓含形成呼应。他从没想做一架真的可以传输信息的电线杆,而是借用其型、剥其功能,用一种拟人化的手法,剧场性的追求去诉说一些不忍为人道的话语。

上海M50香格纳画廊举办的展览“无人时,可以翩翩起舞”中,耿大有每一件作品的呈现材料都非常得“日常”。他用现代生活中司空见惯的“物”来表现失败,表现浪费,表现牺牲,表现无用、无功、无能,一次次重复同样的命题,以求在经历过这些“负面”词汇的“舍”之后“得”到一些情动和亲密。


这件名为《齿轮》的装置被安置在空间的最深处,透过打在墙上的影子,你可以看到那凌乱的“电线”延展伸向墙壁、进入墙壁。但我更愿意把它叫做“缠绕”,那是耿大有此前线上项目“此处,无处”(Erewhon)中一件作品的名字。两座风力发电站镜像对立,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的接触,却永恒地注视着彼此;当然,你也理解为它们正相背而立,每一个都望向他方,但却逃离不开对方的风力。它的英文名叫做Stalking(跟踪),耿大有永远设置层层叠叠的谜。

《齿轮》不依靠电力传输任何信息,它存在即蕴含信息、产生信息。“‘当代艺术’概念的价值难以评判,但它产生的美肯定是真的,至少感受是真的。”耿大有说。展览名称“无人时,可以翩翩起舞”来自于艺术家某日梦醒时分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句话,没有主语,但无人不解其意。在他看来,这恍惚间出现的无主语句子,与现代性中“主体”的消失暗合。

西方社会自18世纪启蒙运动起,逐步宣告“上帝已死”。在中国,虽从无“上帝”之说,但总有天地人的信仰。荣格说,中国哲学中最古老且最核心的思想之一是“道”, 耶稣会士将其翻译为“上帝”。但,“道”是什么?每个中国人熟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有多少人可以说得清楚什么是“道”呢?语言在此刻显得十分无力。

福柯在分析布朗肖的“外界思想”(The Thought of Outside)时说:“语言的存在随着主体的消失而自为地出现。”汪民安继续道:“主体正是在语言中解散,它消失在语言的地平线后。”我们动用再多的词与句,似乎都无法抵达绝对的真理和足够精确的表述;而我们能做的,只是靠近。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去靠近,用各种各样的美去靠近。


两年前,耿大有完成了一系列以火为主题的行为摄影。他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向自己手掌倾倒液态酒精,然后用酒精灯点燃。手被灼烧,发生下意识地甩动,这一过程被相机记下。“有人说觉得照片中蓝色的火焰像是在跳舞。我觉得那个描述很美,所以就记下来了。”这是我记忆中耿大有说过的话。“翩翩起舞”的来源或正是那位观者的评论,或者不是。但对耿大有来说,诸如此类的问题总是值得思考的,那些找不到因果的现象究竟从何而来,他要去探索,他也要提问。

同时,他的发声是略显小心翼翼的,或者说,是婉转迂回的,“翩翩”二字即为佐证。踮起脚尖,才能翩翩起舞;踮起脚尖,却不会脱离大地。耿大有重视事物的双面特质,他那以火为媒介的作品呈现出水的质感。《易经》说:“阳极阴生,阴生于午,由阳转阴。”中国人推崇“上善若水”,两极之间流动出一种“中庸”。


Part 2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

“卢克莱修很正确地断言,偏斜运动打破了“命运的束缚”,并且正如他立即把这个思想运用于意识方面那样,关于原子也可以这样说,偏斜运动正是它胸中能进行斗争和对抗的某种东西。”

有什么办法能够见到失去了的人?要么通灵,要么时空旅行。通灵不依赖物质,但无法使肉体和精神同时穿越。那么,要想实现肉灵合一的回到过去,去改变什么或弥补什么,或只能通过时空旅行。

美国理论物理学家罗纳德·马利特因10岁时的父亲心脏突发去世的遗憾而致力于研究时空旅行。受到H.G.威尔斯科幻小说《时间机器》的漫画版启发,他十几岁时便开始学习制造时间机器所需要的专业知识,只为有一日能再见父亲一面。1998年,他意识到广义相对论的中“光可以产生引力场”,并将其与自己在激光方面的专业知识结合起来,构想出旋转的光环产生参考系拖拽的效应。

光的确可以产生引力场。“无人时,可以翩翩起舞”的空间中,将红色激光打在墙壁上的《无题》成为整个场域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件作品,天生就擅长互动。它足够宽阔,又借着光打造出有限空间内的另一个空间,吸引人进入,然后与之交融。


耿大有说,红色光线象征着“火”,但同样拥有“水”的特质。当你的身体走进激光,你能够改变它的走向,却无法阻挡它穿过你的身体。这是整个展览中最为“手工”的一件作品,被耿大有用来平衡展览中其他作品工业制作下的精致感。他以烧杉木工艺手工打造墙上的黑色木框,然后继续手工地安装激光支架。“这些激光灯是手工拧在支架上的,没有办法固定死,所以光线一定会发生偏移。”耿大有说道。布展过程中,他临时起意,大幅度调整了旋钮的角度,让这件原本叫做“十方天女”的作品变成“无题”。规整的十字,向四方偏移,凌乱、凌厉、相对自由,但焦点始终被困囿于木框之中。

特里·伊格尔顿在《文化之用》中写道:“自由,或者说主体性,就是上帝的无数世俗名讳之一。”他继续引用谢林的话:“ ‘自由,是支撑一切事物的那个原则(one-principle)。’它永远不会遭遇物的阻碍,因为物质世界背地里就是它自己的作品。”事实上,这件“无题”从两年前制作完成之时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发生偏移。木质支架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变化,激光自然也变。这是它的命,也是它的运。


见证展期内“无题”细微变化的,是与它相对的《行道树》。公元5世纪的希波的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 of Hippo)在《忏悔录》中指出,时间“趋向于非存在”,我们真正能体验到的是“此刻”。在时光旅行真的实现之前,记忆大概是人类“回到”过去的唯一方式,尽管它不够精确,甚至可以说是半臆造的创造了另一个世界。但,记忆也是人确认幸福或痛苦真实存在过的证据。在这里,“行道树”仿佛一樽记忆容器,用倒影记录时间的痕迹,并将这些痕迹集合。


Part 3 斯宾诺莎,《伦理学》

“一切情绪都与欲望、快乐,或痛苦相关联,痛苦乃是表示心灵的活动力量之被减少或被限制的情绪,所以只要心灵感到痛苦,则它的思想的力量,这就是说,它的活力的力量便被减少或受到限制。”

哲学教授姜宇辉在评论耿大有的“此时,此地”时表示,整个线上展览中最为核心的作品是那“加缪式的圆石”——一件名为《西西弗斯的解脱》的大地艺术作品。大理石球所及之处会开出鲜花,美景却来自于永不得解脱的劳作。而这一次,耿大有用了一个更为东方性的词——执——来形容“无人时,可以翩翩起舞”。 “执”,是隐藏在耿大有迄今所有创作中的念头,是一种自愿不终结的西西弗斯式运动。

《被延续的递归》看起来是另一座西西弗斯之山。六颗圆球已然跌落在地,只等最后那一颗加入完成阵形。可它,却无法掉落。耿大有说:“它维持在一种想要终结而无法终结的状态。”汪民安如是总结“情动”作为两种形状不同的力:“强力和无能为力,主动力和被动力,欢乐之力和悲苦之力。”而我执,正是强迫性的欲望,诞生于相互拉扯的两种力,来自于紧抓主体和放任主体消失之间。圆石看似在动,实则岿然不动;或者,它表面上镇定自若、无声无息,但内在震动的声响已经大到让人耳鸣。究竟是不敢打破那股力,还是不愿破除那股力?空问而无应答,多么可悲啊,可悲到心碎,生出了浪漫,浪漫只发生在未完成的状态中。

观众走进展览空间,首先见到的《蜈蚣》又名《无功》。每一阶“消防梯”都带有抓痕,隐喻这里已经有人攀爬过。即便无法摆脱求执的命运,永远无法逃出这场域,但生命却不能不攀登。“痕迹,是侧面证明自己存在过的基础。”艺术家将自身置身于“做”之中,用 “造物”来抵制无尽的虚空。他认为,只有自己在作品细节的打磨上做得足够多,才能尽可能准确地表达出自己想说的话,尽管不一定通过语言和文字。


Part 4 理查德·桑内特莎,《再会,公共人》

“现代心理学——尤其是心理分析——的根基是这样一种信念:通过理解独一无二的自我的内在运作方式,去除各种关于魔鬼和原罪的先验观念,人们也许能够从此不再害怕魔鬼和原罪,人们也许能够得到解放,从而更加彻底、更加理性地参与到一种处在他们自己的欲望边界之外的生活中去。人们大多空前地关注他们个人的往事经历和自身的情感,可是这种关注被证明是一个圈套,而不是一种解放。”

生活中的耿大有是活跃在群体中的人,可他的作品看起来却那么茕茕独立。在谈到“孤独”的时候,他没有说太多,只是淡淡地:“真正的孤独是发生在人群中的。当周围全都是人的时候,你会发现每个人都不太一样。”一个游荡者,因为害怕孤独而走进人群,而当他进入人群的深处,却因发觉人与人之间那绝对的隔阂而变得更加孤独。

心理学的学习过程帮助他更深刻地了解自己、了解他人,而其局限性让他转投艺术的怀抱。他的作品并非来源于单一事件的启发,而是观察与经验堆叠的结果。耿大有说:“我好像不能闭着眼做东西,我的身份好像是一个观察者。”没有人能够彻底理解另外一个人,但一个人可以影响另一个人、改变一个人、触动一个人,就像同一盆土中的两株植物那样。“我觉得孤独和时间是有关系的。你可能在这一刻觉得很孤独,但如果把时间线无限拉长,就会发现自己此刻的孤独在很多人的生命历程中都存在过。这时候,可能就没那么孤独了。当然,也可能更孤独了。”

精神分析对耿大有的影响很深,他以策展和剧场性为当代艺术创作方式,希望借此找到人类集体潜意识中“非因果”的浪漫,企图用极端“现成”的物/符号来唤起人群的共鸣,那共鸣是不依赖任何智识的感知,是一种怀旧的情感。如果你在离开展厅之后,在看到路边的电线杆或路灯的时候,能想起耿大有或他的作品,那便是中了他的“狡黠诡计”。当然,这也正来自于他对日常的敏锐感知。

荣格在《共时性:一个非因果关系的法则》中写:“当一个人的灵魂落任何激烈的情感中时,可以通过试验证明,这种(过度的)激情,会把事物(魔术性地)束缚在一起,并按照它想要的方式改变他们。”因此,我们终将会相拥。在私人处相遇,在公共处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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